這還算不上特殊!
馮樂亭,原來在北府伺候溥傑的奶奶老太太的,離亂中也沒攢下點兒錢來,最終到了興隆寺還是受窮的主兒。
他的老友劉興橋,手頭太“大方”,瞎抽瞎花,手中沒有積蓄,在寺裏隻好每天糊些紙盒勉強度日。
雖然,在興隆寺裏過着窮日子,總還不至于餓死,所以彼此見了面時常相互逗笑。起chuáng後,見了面第一句話總是:“老爺早您吃啦?”可見,吃飯成了當時的頭等大事。
患難交友。他與孫尚賢成了一對“莫逆”。孫爺是南皮縣人,太監常跟他逗着玩:“你可是張之洞的老鄉呵。”
他卻tǐng實在地調侃說:“我壓根就沒見過張之洞,到底是啥模樣。”
潮有漲落。禦前太監石俊峰,在清末宮裏頭雖聲名顯赫,先後伺候過慈禧、隆裕太後,也跟過“宣統皇帝”,而且有條金嗓子,飾唱京戲中的“老旦”,居然竟與京城一代名角兒宮雲甫齊名。
但他賣房得到的三千塊錢,不過幾年就折騰了個淨光,隻得到了興隆寺,找“落兒”來了。
實在湊合不下去時,他打算返歸老家。臨走,連火車票錢也掏不起了,這個外号叫“石瞎子”的禦前太監,幾乎真急瞎了眼,隻好讓大家七拼八湊了倆錢兒,又趕上碰着一個做買賣的老鄉送了他一半盤纏,這才上了火車,最後貧病交加,死于家鄉。這在太監中并不是最慘的。身無分文,客死他鄉的,數不勝數。
“寇老爺走啦”村裏來了一個老鄉,見到了孫耀庭。
聽了這話,他明白寇子珍去世了:“咋回事呀?我回去那當兒還好好的呢!”
“甭提啦,”來人歎了口氣,說道:“咳,寇老爺沒了着落,就把五間北房和東西廂房變賣了八百塊現大洋,又在村邊壓了四間房。這不?大水一來,房被沖了個稀裏嘩啦,他隻得借住鄰居肖家的房子,那原本也是他蓋的呀!連氣連累,他病死喽!事兒還沒完,他的棺材肖家不讓走正門,說是‘老公’走了正門就沖了他家的‘風水’,愣是拆了半堵牆,從房後運出去的”
“嘛?能這麽幹?”孫耀庭忿忿不平。
“那還有假?這事兒,咱西雙塘村裏頭,不知誰還給編了個順口溜:‘寇家顯赫,萬貫家财,落花流水,敗得真快,扒了後牆,擡出棺材’”
送走了老鄉,他的心裏憋悶了不少日子,時常暗自嗟歎:“當太監的,連鄉裏人都瞧不起喲”
“八匹馬呀,五魁首啊”
夜靜更深,興隆寺仍時常傳出喝酒劃拳那醉醺醺而又聲嘶力竭的喊叫聲。
老北京誰人不知?興隆寺,成了京城太監出宮後的一個熱鬧去處,即使住在寺外的太監,也常常來此串門、聊天,也有的沒了轍,上這兒混吃兩天再說别的。這兒,真變作了太監們迎來送往的客棧。還有的太監,才有了倆錢,就上寺裏開上幾天賭局,殺他個昏天黑地,輸光了拍屁股走人了事。
走路已顫顫巍巍的老太監張修德,竟也是賭局的常客。他雖然住在西斜街的“玉皇臯”那座破廟裏,但隻作爲遮風避雨之處,三天兩頭溜達到興隆寺來晝夜耍錢。他一進門,就與孫耀庭碰了個對臉兒。
“壽兒,你這是奔哪兒去呀?”
“沒事兒,到外面遛遛去,您老。”孫耀庭沖他一拱手:“張爺,您今兒個這是嘛來啦?”
“壽兒,可真有你的,明知故問。”張修德一拍他的肩膀,“咳,沒别的,我還不就是那點兒嗜好,跟你師父打會兒牌來嘛!”
“得,您老忙吧。一會兒見。”孫耀庭不是不願搭理張爺,他知道他人不壞,既不吵嘴,也不打架,就是一個怪脾氣,賭起來就紅眼,耍錢成了他的興奮劑,隻要抄上牌,精神頭兒就來了。
而孫耀庭卻不然,一見賭錢,扭頭就走。他眼見賭錢赢紅了眼的,也見過賭得輸房輸地,傾家dàng産的。所以,這條道他不敢走,也不想走,索xìng離得遠遠的,哪怕沒事兒去外邊閑遛彎兒
正邁門檻,劉興橋走了進來。“嘿,這些個日子沒見,你上哪兒去啦?”孫耀庭拽着他的胳膊,親熱地問三道四。
“這不?剛打家裏回來。我們那位,原本跟我都住在興隆寺,前幾年,不知犯了什麽勁,非回鄉不可,瞧,這才剛過半年光景,就先走一步了。”說完,他又找補了一句,“我這是給她上墳去啦!”
“我說呀,她活着時候,你就跪搓闆。現時上墳,你沒跪那兒磕一個?”多年的老交情,說話沒深沒淺,孫耀庭與他逗上了。劉興橋沒說話,隻是苦笑了一聲。
沒出宮之前,他是溥儀的二總管太監馮俊臣的徒弟,被先後拉拔當過溥儀和淑妃的貼身太監。晚上,他和一個叫小喜兒的外随shì“坐更”時,不知怎麽溥儀突然高了興,半夜溜達出來,見他沒睡覺,随手就給了他一沓錢:“拿去”
他一數,值兩千塊現大洋呵!樂得颠三倒四,一夜不眠。
之後,他對任何人都絕口不提此事,怕錢多招禍。直到太監都住進了興隆寺,他這才lù了口風,在媳fù身上,兩千塊已經花得差不多了。
“北府的攝政王爺來了信兒,讓我還是上那兒跟着他。我拾掇一下就打算去啦”
劉興橋進了屋,孫耀庭望着他的背影,說,“太監弄個媳fù,是活現世呀!不是太監活不長,就是媳fù活不長喲”
“你道嘛?任老爺也來了咱廟裏頭看了看。”晌午,捧着飯碗,馬德清到了孫耀庭屋裏。
“這我知道。任老兄在宮裏對我正經不錯呢。”孫耀庭說,“咱倆沒事兒,去他家那兒瞧瞧去,咋樣?”
“得,聽您的。”馬德清樂得聽喝。“聽說他那媳fù不錯,得瞅瞅去”
吃過晚飯,孫耀庭就和他去了任福田家探望。任老爺出了宮,可還是有底兒,并不是像有些小太監那樣真窮得沒轍。他早在宮裏時,就在景山東街買了三間北房,出宮後賦閑,深居簡出,即使在所有太監中比較,也不失爲老實巴交的善良之輩。
“任兄,您老好啊?”
“咳,還馬馬虎虎吧。”
正說着,一位中年fù女從裏屋走了出來。“這是内人。”任福田對孫耀庭二人做了介紹。
“給嫂夫人請安了。”孫耀庭站起身。細瞧上去,這位中年fù女面目端正,年輕時準是一個俊秀姑娘。她腼腆地應酬了兩句,就走進了裏間。
“你老兄,可真是金屋藏jiāo啊!”馬德清開玩笑地說。
“你老弟還不知道?我是個半路出家的太監,不是沒有思凡之心呵”
“嘿,您老真會開玩笑”
“沏茶。”任爺的一聲召喚,打斷了他的話。
這位任爺,起先在攝政王府伺候老醇親王,後來伺候過攝政王載沣,末了兒才又進宮當差。他像老一輩的太監一樣,沒什麽文化。在太監堆兒裏頭,他最出名的事,是一次他在宮外去廁所被人哄笑,“瞅瞅他那玩藝兒有嘛?”
他提起kù子就走了。一怒之下他發了願,要在宮外買一處房子,專門給自己修一座廁所!
有時,孫耀庭倒是一個tǐng幽默的人。他品了口茶,閑提起話茬兒,“我說,任爺,您老的廁所在哪兒?”
剛說出口,又找補了一句:“您老自個兒用的那個廁所在哪兒?”
“小子,嘿,讓你見識見識。”任老爺指給了他,“出了屋,往左拐。”
他進去一瞧,甭說别的,就是廁所那股子淡淡的熏香味,就足證任老爺下了一番功夫。
“嘿,名不虛傳!”孫耀庭豎起了大拇指。
“什麽?”任老爺不明白地問他。
“外界兒誰不知道?任爺的廁所,嘿,沒說的!”
聞此,任老爺也笑了。其實,這也是太監所謂争口氣的一種心理所緻。
臨别之際,任老爺的妻子又從裏屋走了出來:“慢走啊,有工夫來,您”
太監娶妻,曆史并不罕見。早在明代,這就已經成了宮内公開的秘密。“對食”在晚清的宮廷内外,甚至成了一件tǐng時髦的事兒。哪個太監要是有了錢,沒娶妻子或玩個把女人,倒容易成爲取樂的對象。
這,往往出于多種原因。有的是溫飽思yínyù,如小德張,出宮後在天津娶了幾房太太,圖的是一種發洩yù。他雖然沒了生殖器官,但xìngyù卻不一定沒有,就是遲至暮年的太監,也會産生正常的yù望,有時甚至會比同齡的常人更強烈。這并非“天方夜譚”。物極必反,也許就是這麽個理兒。
當然,在太監的生活中,占有yù興許也是一種重要因素。愈是得不着的愈想得到,得到了如果一旦喪失,反而會産生更強烈的逆反心中,小德張大卸八塊地把那個與别人通jiān的姨太太埋于地下,可能就是出于這種xìng報複心理。這種情形,發生在太監當中,畢竟是極少數的。
更多的太監,追求的是一種安穩的小康方式。他們渴望一夫一妻,過着“田園牧歌”式的生活,撫慰他們在宮中受到的各種屈辱。
宮中的太監,隻要有了錢,一是要在宮外買房子,二是在宮外秘密地娶妻納妾,三是一旦生活稍稍富裕點兒,還要過繼一個兒子,以承香火,像趙榮升就是這種情形。
“不孝有三,無後爲大”,仍然是太監頑固的信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