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國舅大都督的離去,廣州知府薄介那是又驚又喜的,他如今也算是得了好處的,此次京察,考功必然是一個上上,身上官服想必能換成绯袍了,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是遣湖廣右參政,比起他那個在南京禮部做侍郎的族弟薄珈卻是更有實權,若是運道好,說不準參政做幾年,還能往上挪一挪,嘗一嘗布政使或者巡撫的滋味。
不過國舅爺一直留在廣州也是薄知府的一塊心病,都知道國舅爺是個能折騰的,萬一在廣州折騰出什麽事兒來,他升官發财的美夢可就沒法實現了,當下大局,卻是穩定蓋過一切,故此國舅爺離開他心裏頭是極高興的。
他家寵妾年歲歲又給他出了個主意,組織廣州父老挽留大都督,也就是官場上很有名的脫靴陣,在歡送官員離去的時候,地方耆老會上前攔轎當場脫下卸任官員腳上的靴子并高舉過頭,意爲盼其留官不去。
不得不說,天朝的語言藝術高于一切國度,像是某官員辭職。就叫做挂靴,像是地方上讀書人鬧事,就叫做破靴,像是挽留離任的官員,就叫做脫靴……
薄知府還是很有些能力的,加之國舅爺在廣州,也算得是挑了大家發财。故此薄知府小施手段,鼓吹籌謀了一番之後,在國舅離開廣州那天。廣州城萬人空巷,挽留國舅大都督的人群排出十數裏去,地方耆老們不是擺香案。就是擺酒席,不是舞獅子,就是敲鑼鼓,一個又一個白發蒼蒼的耆老們端着酒碗,或者涕淚交零或者嚎啕大哭,攔住大都督,随即就有人七手八腳上前扒掉國舅爺的靴子……
乖官不是傻瓜,自然是曉得這脫靴禮的,但是卻沒想到有這麽多人,他是不太喜歡喝酒的人。但是,在這當口,便是如戲子一般了,你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隻能硬着頭皮唱戲,走不到一半,已經是俊面通紅,滿口酒氣了……<,五軍大都督鄭國蕃出行轅,廣州阖府百姓搭彩相送,脫靴遺愛,地方耆老把酒恸哭,數萬百姓簇擁不去,人群綿延十數裏,誠本朝未見之事也……
那都知監管事匡詠梅守候整整一ri,總算是把國舅爺給送走了,也算是舒了一口長氣,心說總算是把這位祖宗給送走了,便尋思要回京,至于身邊的小太監李恩,卻是留下來占了廣州市舶太監的位置,這個位置他也是鑽頭打洞活動了許久才謀來的。
臨行之前,他就叫過李恩,好生囑咐了一番:李恩,幹爹我也是活動了許久才替你謀了這個差事,你當要曉得,你做這個廣州市舶太監兼管珠池,爲了就是給宮裏頭老祖宗賺銀子的,休要負了老祖宗一片苦心……老祖宗提督東廠,耳目衆多,你做事雖然謹慎,幹爹我卻是要再提醒你一次,該伸手的,當仁不讓,不該伸手的……
話到此處,意猶未盡,但匡公公卻是不說了,李恩雖然年輕,也是心xing拔尖兒的,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就道:“幹爹安心,兒子定然好生替幹爹和老祖宗掙銀子,若是有二心,天打五雷轟。”
匡詠梅滿意點頭,白淨肥胖的臉上堆上笑容,彎腰伸手就把他攙扶了起來,随即就又歎氣,“也不曉得盧受那小崽子在國舅爺身邊如何。”旁邊李恩低頭扶着匡公公手臂,心裏頭卻巴不得盧受那小子頂撞了國舅爺被一刀剁了才好,省得分了幹爹的寵愛。
這兩位太監自然不曉得,小爐子公公早早就是皇貴妃的人了,用後世話來講,那就是卧底,在心知肚明的國舅爺那兒,怎麽可能吃苦頭呢!
閑話不提,國舅爺一路穿州過府,到了三月初的時候,進了雲南。
初代黔國公是太祖皇帝的養子,死後追贈黔甯王,子孫時代鎮守雲南,他家以翠湖爲基,世代種柳牧馬,增造亭台樓榭,漸成龐大建築群落,市井間俗稱沐王府。
按說,黔國公是超品國公,又有開國初仁宗朱高熾鑄造的征南将軍印,總掌雲南軍政世世代代,永不罔替,國舅爺要主動去拜見的。
但是,這一代的黔國公是一個特例,此人既飛揚跋扈又膽小如鼠,他曾經鞭笞過左江兵備道楊寅秋,這楊寅秋可是堂堂一榜進士出身,一個文臣,同年無數,他這麽幹那就是等于扇了文臣的耳光,結果被彈劾得不得不把國公位置讓給兒子,結果兒子又是不争氣的,土司叛亂把府城攻破,連府印都丢了,因此被下獄,他不得不又坐上黔國公的位置,一直到天啓年才卸下這個黔國公的擔子給長孫沐啓元。
而乖官出京的時候,又是以平叛雲南的名義出京的,也就是說,他實際上是天使,也就是所謂的挂欽差銜。
加上永昌衛叛亂,黔國公擔着罪名呢,故此他居然能拉得下臉面來,親自出城迎接了國舅爺,并且把國舅爺迎到自家國公府上。
乖官敬他是前輩,又是出城迎接,當然要給這個面子,雙方倒是賓主相談甚歡的,晚間黔國公府邸就辦了盛大的宴席,給國舅爺接風洗塵。
席上乖官有些奇怪,怎麽不見雲南巡撫箫思學。黔國公忍不住就冷哼,說實話,他跟箫思學治政理念完全不同,又是文武殊途,自然攏不到一塊兒去,不過卻也不至于在這時候說箫思學的小話,就左右他顧。乖官瞧他不願意談起,當下一笑,也看出了些文武不對路的架勢。便也不提。
第二ri,他親自問黔國公點名要了兩個人,就是前騰沖、姚安兩營的長官。劉綎、鄧子龍。
劉綎,本名龔綎,字子绶,号省吾,江西南昌人,嘉靖年間大将軍都督龔顯之子。明末著名将領,人稱”劉大刀”。一生經曆平緬寇,平羅雄,平朝鮮倭,平播酋。平倮,大小數百戰,威名震海内,《明史》稱贊其爲“諸将中最骁勇”,能使镔鐵刀百二十斤。馬上輪轉如飛,天下稱“劉大刀”,後世譽爲“晚明第一猛将”,一生戰功卓越,戰死于薩爾浒之役。
鄧子龍,字武橋。号虎冠道人,豐城人,嘉靖中以平民應募伐倭寇,官至副總兵。萬曆二十六年,領水軍援朝抗ri,與朝鮮統制使李舜臣爲前鋒,在釜山南海與ri軍激戰,年過七十而勇氣彌厲,直前奮擊,殺敵無算,舜臣赴救亦戰死,朝鮮百姓立子龍廟紀念。善書法,喜吟詠,有詩集《橫戈集》和兵法《陣法直指》。
這兩人都是名留青史的猛将,又是叛變營兵的上官,國舅爺自然是要召來問一個清楚。
黔國公聽他點名這二人,倒是有些尴尬,不過他也算是老狐狸了,既然朝廷讓眼前這位十六歲少年國舅大都督總理雲南平叛事,他自然是巴不得,他家世代永鎮,功勞高了也沒什麽好處,出了事兒還要被朝廷責罰,不如和稀泥,把這名分和權力交給這位國舅大都督,他甯願去督一督糧草。
故此他着人去把劉鄧二人尋來,乖官一瞧二人,頓時心中失笑,怪不得這位黔國公臉上尴尬,感情如今兩人一個是白身,一個是大頭兵。
劉綎之前被彈劾貪污,就已經被褫官,鄧子龍更是此次永昌衛叛變的誘因,一開始直接下獄,最後還是朝廷憐惜他是一員猛将,這才把他給釋放了,但官職卻是一撸到底。
不過,既然如此,他鄭國蕃正好借此來收攏兩個猛将,當下就從懷中摸出兩份兵部官照來,一人一張扔過去,叙用爲遊擊将軍。
這兩位猛将兄卻是又驚又喜,尤其是鄧子龍,說他是待罪之身絕不爲過,如今驟然又給了遊擊将軍,如何不驚喜?
所以說,收買大明朝的猛将兄本錢要比收買扶桑的大,像是扶桑那邊的猛将兄,給個守備或者百戶什麽的,那就不得了,要樂的屁颠屁颠的,但收買大明的猛将兄,乖官一擡手就是從三品遊擊,這還是兩人十分之落魄的時候,換了平時,你要不拿出個總兵來,人家根本不稀罕。
不過這時候兩人的确被砸着了,兩人也是老相識了,還對峙過許久,俗話說了解你的人往往是你的對手,兩人互相看了一眼,彼此心知肚明,頓時雙雙行庭參禮,“卑職謹聽大都督調遣。”
順利把這兩人收至麾下,乖官就仔細詢問這騰沖、姚安兩營實力,永昌衛周圍又有哪些權勢的土司,誰家跟緬甸那邊臊眉耷眼勾勾搭搭的……一條條一樁樁,卻是事無巨細,仔細問來。
旁邊黔國公冷眼相看,他是世職武臣勳貴,對打仗還是有一手的,這時候才發現,這位國舅大都督,也不是外行,一時間心中卻也大定,若是這位國舅在雲南出了事兒,他未免要遭連累,若是這位國舅平叛成功,他沒有功勞那也是有苦勞的,所以兩人的利益暫時是一緻的。
這邊國舅爺爺在雲南收攏諸将,準備糧草,暫時按下不表。
話說,在甯波府,萬曆十四年年末的時候,巡撫甯波特别區域兼都察院右副都禦使沈榜領着甯波府同知鄒跑眺、通判武圓等一幹官員,親自挨家挨戶給商戶退稅,頓時把甯波府的商人們給吓着了。
之前沈榜老爺頒布的甯波府暫行辦法曾經讓整個甯波的人忘記了這位青天大老爺的好處而破口大罵,可是。我們不得不說,人xing有時候真就這麽可悲,這就像是後來的鞑清朝廷留發不留頭,那麽毫無人xing,可随即給了一點什麽永不加賦的甜頭,頓時就讓人忘記了先前的恥辱,恨不得感恩戴德要誇贊盛世明君。
這種行爲。實際上就是打一巴掌給個甜棗,悲哀的是,絕大多數人都吃這一套。
故此先前沈老爺差一點連放屁都收稅。這會子突然來了一個退稅,頓時商人們就不安了,但沈榜可不管這些商人怎麽想。依舊一家家商行親自退稅,态度可謂可掬,這可是堂堂正三品大員,當真是給足了商人們臉面。
這時代商人大抵都是讀過書的,其中有人就想到了宋朝文忠公歐陽修所謂:今爲大國者,有無窮不竭之貨,反妒大商之分其利,甯使無用而積爲朽壤,何哉?故大商之善爲術者,不惜其利而誘販夫。大國之善爲術者,不惜其利而誘大商,此與商賈共利取少緻之術也。
這話什麽意思?意思就是朝廷盈利了,不應該把錢财上繳國庫“積爲朽壤”,而應該與百姓、商人分享。這樣使商人更踴躍納稅。
被沈老爺這麽一個巴掌一個甜棗的手段一折騰,甯波府的商人們頓時就感恩戴德了,也忘記了之前他們曾經破口大罵沈老爺,都要誇贊沈老大人高風亮節,青天無私。
随即,沈老爺又施展了一個手段。給普通百姓發放年錢,柴火錢,寒食錢,兒女錢,補丁錢……這些錢雖然不可能有多少,但是,給百姓回去買肉吃,那确實是綽綽有餘了。
這些手段,無非都是乖官教自家老師的,後世政治家過年誰不作秀?你要不去跟農民握一握手,你好意思說自己是當官的麽?
故此沈榜在甯波府口碑大好,又成青天大老爺了,而且還是百年不得一見的青天大老爺。
一時間,甯波市井間交口稱贊沈老爺,附帶地,國舅爺也是得了無數的誇贊,這就讓靖海侯府上上下下臉面上光榮,像是王虎,以前甯波秀才鬧事說若要柴米強,先殺鄭國丈,那時候還是馬夫的王虎領着一幫家仆對街面上那些亂嚼舌頭的人一頓亂打,可如今了?又是一個什麽局面?
有時候身爲管事老爺的王虎忍不住也要學着讀書人的口吻來一句,時也命也運也。
新年伊始,作爲靖海侯府,那自然是忙碌得緊,各se官員登門,便在這些人中,卻有一人,四方臉細眯眼,留着金錢鼠尾,求見後院主事,卻是要請見建州衛指揮使的妹妹佟雪月兒,自承是月主子的奴才。
按說,如今的侯府體面大,體統也是立起來的,俗話說,一入侯門深似海,這侯府的後宅女人,那是什麽人都能見的麽?
不過管着後院的艾姨娘體恤雪月兒家鄉遠,又是女直人,考慮到她還是甯遠伯爺的契女,故此格外加恩,就準了那奴才求見雪月兒。
艾姨娘身邊的侍女有不明白的,忍不住就問,這似乎不合規矩啊!艾姨娘自然不會跟身邊侍女說,她瞧見這個奴才腰間挂着一件馬上封侯的金挂件,那東西是當初她采買的,專門用來給乖官在外頭賞賜人用的,能得這個賞賜,顯然也是得用的人,這個體面還是要給的,這便是格外開恩。
雪月兒自然不可能在内宅見人,如今内宅女眷衆多,也會招人口舌,她是在一偏廳接見了來人。
“奴才閻蟲年,給月主子請安。”金錢鼠尾老男人麻溜地就給雪月兒跪了,雪月兒是認得閻蟲年的,在哥哥奴兒哈赤跟前也算是得用的,淡淡嗯了一聲就道:“起來罷!哥哥讓你趕到甯波來,是有什麽事兒麽?”
閻蟲年跪在地上沒起身,卻是拿眼睛左右瞅了瞅,雪月兒自小在李成梁的伯爵府養大,如何不曉得這是什麽意思,當下柳眉微微一皺,就道:“秀肚兜和相柳兒都是我貼心的丫鬟,ri後免不得也要服侍侯爺的,你有什麽話,就直說罷!”
秀肚兜是打小就服侍雪月兒的,相柳兒卻是當初李家老九李如楠輸給鄭國蕃,國舅爺沒要,李如楠卻不好意思賴賬,親自送給國舅,國舅瞧這姑娘也是花容月貌的,怪不得李如楠跟李如梅打賭才赢來,不過他身邊不缺美女,一直閑置着,後來雪月兒到了他身邊,他覺得相柳兒也是出身伯爵府的,就把相柳兒撥給了雪月兒。
這兩人如今都是雪月兒跟前得用的,秀肚兜尤其自信滿滿,隻要侯爺來小姐的院子,自己在旁邊伺候,終歸有機會讓侯爺睡自己一睡,若是好運道,懷了侯爺的種,擡舉成姨娘那是唾手可得,相柳兒可就有些忐忑了,她是伯爵夫人手底下出來的,先是被李家老五李如梅纏着老娘死活要了去,接着,又被李如梅打賭輸給李如楠,再後來,又被李如楠打賭輸給了鄭國舅……故此她心裏頭實在沒底氣。
這會子聽到佟雪月兒如此一說,頓時感動得緊,覺得小姐可親可敬,就有效死之心。
兩個丫鬟的心思各不一樣,但都對自家小姐忠誠心又上一層,用後世遊戲術語,原本好感度兩星半,這會子就變成好感度三星,漲了。
跪在跟前的閻蟲年看雪月兒如此一說,也就不敢拿大,當即說:“鎮國将軍讓奴才來甯波,是要告訴月主子,漠北三娘子在bei jing誕下一子……奴才當天得了消息,第二天就快馬往甯波趕了。”
佟雪月兒心中就一驚,侯爺……有長子了?
心中雖然有想法,但她卻也不可能就明顯表現出來,當下淡淡道:“如此,哥哥意思是?”
閻蟲年臉上堆起谄笑就擡頭道:“鎮國将軍的意思是想問月主子,想不想争?若要争,就請太指揮使夫人來甯波,總要誕下侯爺血脈,到時候,尼噜罕那麽大的地方,還不能給小主子謀個立身的地方麽!”
佟雪月兒當即臉上就漲紫了起來,騰一下起身,幾步就走到閻蟲年跟前,擡手便狠狠給了他一個大嘴巴子,“狗奴才,這話也是你說的麽!”
她和喜塔拉母女二人共伺國舅爺,這等事情,如何能宣諸人口?這時候居然從眼前這奴才口中吐露出來,雪月兒能不大怒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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