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錫爵瞧他略微搖頭的模樣,忍不住就道:“大丈夫不拘小節……”乖官這時候便打斷了他的話頭,很堅定的搖了搖頭,“荊石公,非常抱歉,這事兒,小生我做不出來……”
瞧他這副模樣,王錫爵卻是被氣樂了,五柳長須真真有無風自動的去趨勢,你這臭小子,拆了我的老宅,搶了我的閨女,現在到在老夫我跟前賣好,說你做事有底線,當下忍不住眼珠子就一瞪,諷刺道:“這會子覺得手髒了?當初拆我的靜園的辰光,怎麽不見你如此?”
這話便是責問了,不過,沒把話挑太明白,還不算翻臉,乖官還是搖了搖頭,心說這能一樣麽,你家可是号稱[半城],太倉有一半的鋪子跟你們王家有或多或少的關系,你老人家閣老做着,姨太太娶着,我舀猴皮筋做彈弓彈你們家玻璃沒有心理壓力,可高啓愚……此人雖然是個叫人讨厭的道學先生,可人家既沒有叫高半城,也沒娶姨太太,雖然說怕老婆,卻也曉得在外頭買個宅子給寡嫂居住,舀猴皮筋做彈弓彈老高家的玻璃,用後世的時髦話來說,我鴨梨山大啊!
這就如海瑞,雖然無數人讨厭他,說他故作清高。讪君賣直,可你架不住人家一輩子如此,臨死了,還把一點銀子交給同僚。說是給國子監修繕房屋……這就如後世天朝樣闆電影中的英雄臨死總要從懷中摸出沾血的手帕包裹,對同事說,這是我這個月的黨費……或許後人看起來有點傻,但若真有這麽個人在眼前,你總要肅然起敬的。
乖官跑去國子監扇那些監生的臉面不假,當時能進國子監的,家中不是地主就是商人,怎麽也不會扇錯的。不過祭酒高啓愚這個人,乖官雖然不喜歡,當讓他給人家扣個[叔嫂通奸]的帽子,卻也無論如何都幹不出來。
故此。乖官心中念頭百轉之下,想來想去,這種給人扣屎盆子的事兒,當真是幹不出來,故此。堅決地就再次搖了搖頭,“對不住,荊石公,小子我雖然也幹過強搶民女的事兒。但你說的這事,小子我真真做不來。”
乓一聲。王錫爵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就站了起來,五柳長須卻是無風自動。桌上酒菜齊齊一震。
“豎子,不足與謀。”王錫爵氣得大罵。
在王錫爵這樣合格的政治家的眼中,你要想齊家治國平天下,那麽,你首先得上台執政,你連閣老都不是,你平個毛的天下啊!再則說了,即便是閣老,權勢也有高低之分,就像是張居正活着的時候,那真是一手遮天,那些敢于彈劾他的,違背他的,全部貶黜出去……但是,也正如王錫爵所說的那般,[江陵相業亦可觀],說白了,他就是認爲,做閣老就當如張居正這般。
也就是說,爲了平天下,那麽,用些手段,那是再正常不過的,做大事嘛!總有些人是要犧牲的,小民目光短淺,不懂,故此要我等朝廷命官來做主,而在往[爲民做主]這條路上飛奔的時候,一些礙事的石頭,你就得飛腳踢走它。
這就如後世羅刹國首輔赫氏搞的玉米運動一般,在前内閣首輔斯氏過世之後,赫氏鼓吹全國種玉米,地方官員強制農民種植玉米,結果玉米由于羅刹國光照不足,根本都不結棒子,下面官員爲了拍閣老的馬屁,還要拼命粉飾,說今年畝産達到多少多少,都是赫閣老高瞻遠矚,高屋建瓯,可實際上呢!羅刹國百姓滿腹怨氣,私底下稱呼這位赫閣老爲[古古魯沙],即羅刹語[玉米棒子]的意思。
這種事情,自古及今,對于朝廷官員來說,那真是毫無壓力,後世天朝一些煙草大省,強制下派任務,省到市,市到縣,縣到鄉,鄉到村,層層把關,說起來都是這個經濟作物獲利要比糧食高,可當真收的時候便不是那樣了,有更離譜的,強制種橘子、蘋果之類,可種出來又賣不掉,全部爛在農民的家中。
可這些行爲往往都有一面大旗,推行國策,你要不改,便是不理解朝廷的一片苦心。
乖官雖然也想做事情,可對于王錫爵的手段,卻未免不敢苟同了,朝廷的那點龃龉,現如今誰不知道,就說隆慶年改漕運爲海運這件事情,花費朝廷無數的銀子,打造了七百多艘大海船,結果内閣輕飄飄一句[飄沒甚多],就把這七百多艘國有資産一文不值全部扔給了地方商人。有些事情,乖官終究是有他的底線的,何況,他如今再也不是以前那個小茂才,大名士,而是一言能決定整個國家走向的權臣。
他要是對高啓愚扣上一個叔嫂通奸的帽子,那他又和那些他曾經鄙視過的官僚有甚區别?說起來好聽,做大事不拘小節,可在乖官眼中,嫖名妓,養戲子,這勉強還能算得上不拘小節,若是如王錫爵所說的這般也叫不拘小節,那還是算了罷!他鄭國蕃不屑爲之。
想到此處,他眼神明朗,毫無懼色就說道:“我聽說,顧憲成曾經對荊石公說,這世上,怪就怪在,民間說某事是錯的,朝廷偏就要說是對的,而民間若說某事是對的,朝廷偏還要說是錯的……”
王錫爵伸手指着他,手指亂顫,氣得面紅耳赤,卻是結結巴巴連話都要說不出來了,隻是一疊聲道:“豎子,豎子……”
顧憲成這位後世的東林先生,那是王閣老最恨的人。他王錫爵的名聲,大半都可說是壞在顧憲成的一張嘴上,本來麽,清流。這渾身的本事,也的确就在一張嘴上。
但是,乖官雖然讨厭隻說不做的清流,卻也不願意去做那個不讓清流說話的人,若是連話都不讓人講,那不成了文字獄了。
看着渾身顫抖的王錫爵,乖官緩緩說了一句後世極爲有名的名言,“我不贊同你的言論。但是我誓死捍衛你說話的權力。顧憲成這類清流,我雖然不喜歡他們,也一向認爲他們隻會說不會做,典型的眼高手低。卻也沒到給他們打下诏獄的地步,閣老,對不住了,道不同,不相與謀……”
隻是。有些事情,卻并不是乖官所想的那麽簡單,那麽美好,爲何天朝數千年來。數不清的官員們前仆後繼,說好聽了叫和光同塵。說難聽了叫同流合污,終究走進了權力那個怪圈子。
花開兩支。各表一頭,這邊乖官的事情暫且不提,王閣老在萬笀節的時候告病,卻深夜奔赴天津找國舅爺苟且,而一幹清流人等,也是在萬笀節這天,聚衆秘議,最終商議底定,要把鄭國舅這個大明朝最大的反動派給搞下來,若不然,國将不國。
當然了,這些清流們,最大的論點還是在于,鄭國舅權柄太甚,而鄭貴妃又誕下了皇子朱常泂……隻看這個泂字,清澈深遠謂之泂,而皇長子的洛字呢?爰有**,其淸洛洛,聽着便不是甚好意思。
由此可見,萬歲是打定了主意廢長立幼的,這違背祖制,與禮不合,我等當要據理力争。
所以說,清流厲害就厲害在嘴皮子,内閣雖然讨厭國舅爺,卻也把道理放在明面上,讨厭國舅要征收商稅,壞了天下的規矩,而清流卻在這上頭隻字不提,偏生糾纏于皇長子和皇三子的名字,并且一口咬定,從名字上頭就能看出來,皇帝是要廢長立幼的。
雖然說,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但是文人最擅長的給人扣帽子,卻是在這班清流身上體現得淋漓盡緻。
太祖爺可是在《皇明祖訓》裏頭寫的清清楚楚的,立嫡以長,當今這是要違背祖制,正所謂,[天不變,道亦不變],我等當要敬天法祖……
當然了,他們這時候很自然地就把太祖爺關于商人的一套規矩給完全忘到腦後了,掩耳盜鈴說的便是如此。
儒家有個很強大的學說,叫做[天人感應,五德始終],這在秦朝之前,還是屬于占星蔔卦之流的一套,等到了漢朝董仲舒,就編撰大成,完全成了儒家的核心思想。當然了,在一千多年前,這一套還屬于代表社會先進方向的學說,的确鞏固了大一統王朝。
但正所謂,法久弊深,這套天人感應的道理,到了明朝的時候,就已經很操蛋了,俗話所說的[國之将亡,必有妖孽]便是這套學說而來,譬如北京城地震,這個跟皇帝有一個永樂通寶的關系麽?可清流就愣是能用這個理由把皇帝罵得狗血淋頭,肯定是你這個皇帝不合格嘛!說,你幹了什麽壞事,惹得上天警示,地龍翻身,并且逼着皇帝下罪己诏,似乎這個罪己诏一下,然後待在皇城内修身養性,這災禍自然就消弭了。
像是地龍翻身這種,清流群情激奮,逼着皇帝下罪己诏的,還算是輕的,甚至冬天不下雪,那也是皇帝失德,甭管怎麽說,先把皇帝罵一通,那肯定是沒錯的,然後大家再一聯名,逼着皇帝認錯,大家臉面上就有光了。
這種诏書,乖官的姐夫萬曆就曾下過,用乖官的話來說,泥馬,有那個時間,趕緊組織救災去啊!跟這兒和皇帝打什麽口水仗。
可是俗話說的好,老手段就是好手段,大家想來又想去,似乎隻有這個能制衡皇帝,但是最近又沒什麽災禍,這怎麽辦呢!
諸清流摸着下巴想主意,有一個突然就道:“這事兒罷!其實好辦,諸位忘記了,五軍都督府衙門以前有調兵權的時候,在城裏面有個大倉庫,是專門放神機營火器的,正統年間,内閣把這個倉庫給割給了兵部,但是,百十年下來,兵部早就把這茬兒給忘了,下官也還是在整理兵部檔案的時候不小心翻閱到的……”
他這話一說,在場都是聰明人,眼神紛紛一亮,就問,裏頭有多少火藥!<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