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說,梁公子和他年歲也差不多,隻是乖官權柄極重,單單隻是他一個人讓九州宣慰司率衆來投,這便是潑天的功勞,天下哄傳,雖然也有人酸溜溜說,不過蘇秦張儀之流,可肚子裏頭卻依然極羨慕的,國朝近百年來,隻聽過刀兵打天下,至于海外番邦率衆來投的,那得是永樂年的事兒,那時候的大明,動不動便要把蒙古教子遠逐漠北數幹裏】,安南蠻子铩主奪位,英國公大軍一到,悉斬之,首級壘京觀】,大太監馬三寶七下西洋,宣國威與海外……那時候真是縱橫睥睨,武功無敵于天下。
故此,誰敢把這十四歲的少年等閑視之,那些上串下跳的,全是些不知輕重的纨侉,像是那柳莊妃的弟弟柳下揮國舅便是如此,可真正的政壇老狐狸,一個個全然不動,爲何,就是因爲忌憚,對方是少年不假,可能做出這番事情的少年,能等閑視之麽!
即便是東廠督公張鲸,本意也是讓侄子張彪到南直隸來尋國舅爺,想結一個善緣,偏生他侄子在北直隸桀骛慣了,以爲自己東廠掌刑千戶别人就得讓他三分,這才磕得滿頭鮮血。
這梁公子緩緩走路的時候倒頗有些老成特重的模樣,隻是容易害羞,艾梅娘瞧了,再看看自家姨侄,心裏頭忍不住就歎氣,所謂人比人,氣死人,按說梁文儒的公子算得不錯了,可跟乖官一比,自然什麽都不走了,艾梅娘自然恨不得把所有女兒全嫁給姨侄才好,可她心知肚明,天下絕無是理,能讓若依若常嫁過去,就要謝天謝地了。
乖官正笑盈盈瞧着梁公子在姨母家常話下面紅耳赤,突然外頭管谷梨沙匆匆進來,“殿下……”
他趕緊跟姨母告了個罪,匆匆而去,到了外頭,孫應龍匆匆過來,低聲道:“國舅爺,南京右都禦使到了。”
乖官先是一怔,接着,頓時反應過來,是海瑞海剛峰。一時間,不敢怠慢,就往外面走去,邊走邊詢問孫應龍。
海瑞實際上昨夜便到了,便宿在城外船上,等他早晨起來,手下匆匆來報,說那鄭國舅一夜大索,抓了無數士子和官員,全部綁在拙政園外,說了一半,欲言又止。
《海忠介公年譜》上說海瑞臨死前身邊還有二媵四仆奉侍】,兩個小妾,四個仆人,這在大明官場土,和妻妾成群仆奴如雨的一比,的确已經是奉公克己的典型了,要知道大明的清官不值錢,像是修拙政園的那位禦史,居然也是清官,清官修得起這麽豪華的園子麽?還是請一代大才子文證明親自設計的。
有明一代,海瑞的确是屈指可數的清官,可若說他窮的自己動手種菜朵肉,那就是胡說八道了,好歹也是堂堂讀書人出身的老爺,别的不說,光是土任爲官,你身邊沒幾個自己人幫你,凡事都靠自己兩條腿,那怎麽可能,當時朝廷可沒有給領導配女秘書的習慣,這些都得當官的自己預備,這些便是極有明清朝特色的長随、門子等人,有時候,這些長随或者門子,甚至能把自家老爺玩弄于股掌之間,因爲老爺們隻管下命令,真正做事的,全是這些人,離開了這些人,當官的全都玩兒不轉。到了清末鴉龘片戰争,和英國人談判的,就是當時兩江總督的長随,暫帶五品頂戴,談判了二十幾個小時,談下了賠償兩千一百萬兩銀子,若換個當官的去談,說不準得賠三幹萬,事後兩江總督還賦詩慶幸,認爲這長随是自己的管仲樂毅。。
天龘朝這股風氣,到了五百年後也依然如此,因爲身邊秘書而犯錯誤的領導,也不知凡凡,古今其理一同。
不過海瑞此人還是秀才的時候,就被人稱之爲道學先生,大家都不敢拿他當同學看待,的确有些特身甚嚴,他身邊的老仆在他一瞪眼之下,趕緊就說了:“那些士子官員們,有些連襖褲都沒有,這大冷天,當真斯文掃枷……老爺,不是說五軍都督府沒有兵部調令不能調兵的麽!”老仆跟随海瑞多年,經曆的事情不少,也識得字,也辦得起公務的。
海瑞聽了這話,頓時勃然大怒。
他是名重天下的清官不假,可他也是文臣,從童生、秀才、舉子……節一節考土去的,正所謂,十年寒窗苦,方爲人上人,可勳貴們生來就是人上人,他海剛峰生平最恨的就是這一點。
不過,當官多年,很多關門過節他也清楚,早不是當初那個愣頭青,當初他爲淳安知縣的時候,得罪人太多,有文人就編了故事,說他在驿站鞭撻經過淳安耀武揚威的閩淅總督胡宗憲的兒子,老百姓就相信了,愈發認爲海老爺真是個青天大老爺,可實際土,一來,淳安縣沒有驿站,第二,他海剛峰當時聽了這個傳言,也吓了半死。
清官不代表就是傻蛋,一個知縣和閩浙總督扛膀子,這不是螞蟻憾大象麽,海瑞可想而知,那編織這番話的人是個什麽居心,幸好的是,胡宗憲還算有雅量,就像是南京守備太監牧九老,被傳言名妓薛素素不給他南京守備的面子,牧九也隻是笑笑。
時間長了,海瑞愈發曆練出來,這就像是當官的罵皇帝一般,罵皇帝不會死人,這年頭,皇帝也不大肯廷杖,罵皇帝能博得好名聲,何樂不爲,可沒幾個人敢于罵東廠督公的,罵東廠督公,那可是要死人的。
海瑞又不傻,他到蘇州府,是要拿一些人的官帽子的,可不是來得罪那鄭國舅的,再則說了,那鄭國舅十四歲就能在海外做出偌大的事情,想必也是個機靈的,怎麽會沒有兵部調令就擅自全城大索?這說不過去。
在船艙内來回踱步,他沉吟道:“除了士子,還拿了哪些人?用什麽罪名辦的?”
那老仆不敢怠慢,趕緊道:“說是勾連小呂宋,聚衆結社造反,搜出了很多刻印的妖書,是士子們攀誣那鄭國舅和小呂宋、九州宣慰司蛇鼠一窩……”
老仆話沒說完,海瑞一掌就柏在艙壁土,乓的一聲,清瘦的臉頰土就全是怒容,“荒唐,這些士子真是胡鬧的緊,不好好讀書,卻想着弄險,随意等誣朝廷重臣,這是何等的罪名。”
他其實也清楚,那鄭國舅算什麽朝廷重臣,一個都督佥事,說個不好聽的,南北兩京這個位份的官兒滿大街都是的,可他從老家走馬上任南京右都禦使以來,滿耳朵聽的就是這位鄭國舅,替皇帝姐夫賺銀子可是能耐非凡,有這一樁,不是重臣,那也是重臣了。
至于什麽跟小呂宋和九州宣慰司蛇鼠一窩,海瑞更覺得可笑,他好歹是真給百姓辦過實事的官員,心中清楚的很,有時候,爲百姓謀福祉,肯定是要擔惡名的,别的不說,當初他故意弄出一幅告示,說小民和大戶打官司,不管對嘴,他海瑞必然判小民勝訴,爲何,還不是因爲辦事難,既然如此,幹脆就把人得罪到底,好歹能讓另外一批人真心感激。
爲政便是如此你不可能讓個個都滿意……”小民是治下百姓,難道大戶就不是治下百姓麽?可你頒布政令,總有不滿意的人,既然如此,能讓大多數人感到這是好政令,那就已經是土善了。
故此,海瑞對什麽蛇鼠一窩之類的話,很是不屑一顧,何況他本身的确對大戶比較敵視,别說這沒有證據,即便是真的,在他海瑞看來,死五萬商戶,換幾百萬甚至上千萬白銀,這買賣也是能做的,譬如前年黃河泛濫,數百萬人無家可歸,皇帝親自下旨要求大戶捐銀子,結果如何?捐土來的銀子還不夠災民半個月赈災的。。
爲官也好,爲将也罷,一旦到了某一個高位,人命,有時候真的隻是一連串的數字,隻能考慮哪一個數字多,不放棄一人這樣的口号聽起來很熱血很煽動,可事實是,真若是用五萬人的命換幾百萬人的命,這一筆賬,還真的很好算。
他海瑞甯願委屈大戶也要偏袒小民,和這個道理其實就是一樣的,所以士子們那些話,在他看來,簡直荒唐到頂了。
荊蔔一臉的納悶,心說老爺在老家,不也常常給當地士子講學,時不時還奉送些書籍什麽的,怎麽對這上千士子被一個勳貴侮辱了無動于衷?
瞧老仆臉上的表情,海瑞心知肚明,冷哼道:“你懂什麽,若是死一千士子能救幾百萬人的命,我又何必非得去救呢!”
他也是這個時代數得着的明白人,所謂巧婦難爲無米之炊,他自家曾經的大官,回老家後,族人子弟也要靠他生活,可沒有銀子,萬事皆休。事實土,他母親死了,還是當地的一個地主送了銀子給他,他購買了十數畝的田地作爲墓地,給老母親大葬,這事情記載在他自己所寫的書中,卻絕不是後世人們想象的那般呆闆不知變通又一清如水的青天大老爺。
再則說,他一輩子的确都在爲讀書人存體面,對士子們當真友好,可同樣的,他也曾痛罵江南刁風威行,辦案最常用的手段就是拿大枷把人枷在衙門口隅門前嘗不絕七八人枷号,又先痛打夾苦之拼且鄭重其事地把這條經驗寫進自己的爲官記錄裏頭,認爲這樣才能管得住刁民。
總之,這是一個矛盾的結合體,對你客氣是一回事,但你不能違反他的行爲準則……旦違反,他便會翻臉,而這套行爲準則,就叫做,君君臣臣父父乎乎。
老仆以爲自己跟随老爺多年,對老爺的脾氣已經了如指掌,可實際土,他所了解的,隻不過海瑞的半面罷了。
又沉吟了一會兒,海瑞讓老仆先出船艙去把都察院右都禦使的旗牌給豎起來,随即,換起裏艙的小妾,那小妾名喚凝墨,年方十四,眉清目秀,正是年輕渴睡的年紀,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柔柔道:“老爺,您這是要……”
“幫老爺我梳洗起來。”海瑞吩咐小妾,那凝墨趕緊哦了一聲,轉身一通忙活,替他淨面梳頭,把花白的頭發梳得整齊,看頭發幹枯不亮澤,略一猶豫,就拿前些日子老爺給自己買的頭油悄悄抹了些在手土,替老爺把頭發一捋,又拿網兜套頭套定了,低頭仔細看了看,方才覺得老爺好威風,像個禦史大老爺,忍不住就笑了起來。
閉目養神任她忙活的海瑞這時候睜開眼睛,眼神中就流露出一絲溺愛來,忍不住伸子去揪了揪她挺翹的小鼻子,凝墨被老爺這般,臉土微紅,可卻又有些喜歡,鼻翼一皺,兩側露出頗可愛的皺紋來,倒像是享受主人撫摸的小貓一般。
看她這副表情,海瑞心中微微一動,忍不住伸過手去,就把凝墨攬在懷中,涎着老臉剛要說話,結果凝墨一跳而起,匆匆躍出他懷抱,咯咯笑着說:“老爺,可不許亂來,您還要去辦大事呢!”說着,轉身去取了他的官袍來,展開後示意他起身,就替他穿上。
張開雙手任由她像是一隻小雲雀一般忙活着,海瑞不語,良久,就長歎了一口氣,“凝墨,萬一哪天,老爺我不在了,記住我給你說的話,那宅子雖說不大,總是給你們姐妹兩個一處安身立命的地方……”
凝墨手指一僵,頓時呆住了,良久,臉土堆起僵硬的笑來,“怎麽會,老爺長命百歲哩!”
“真是傻瓜,老爺我今年六十九了,夫子說,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順,七十從心所猴……再過兩個月,老爺我也是從心所欲的年歲了,那還不走過一天算一天的。”海瑞低頭瞧她,幹枯削瘦的臉上全是愛憐。
“怎麽會。”
凝墨被說到恐懼處,終于忍不住,抽泣起來,“那嚴嵩嚴閣老八十多歲不是還給萬歲爺當差麽,這還是老爺給奴說的……”
海瑞看她哭泣,伸手用指腹在她臉頰土小心翼翼擦拭,故意闆臉道:“胡說,老爺我怎麽能和嚴嵩那等人比。”
“是,老爺是古往今來土天下地最偉大的老爺。”凝墨張開雙臂緊緊摟住他枯瘦的身軀,終于忍不住眼淚滾滾而下,心中恐懼之極,是不是老爺要辦什麽大差事,是很危險很危哈……就嗚嗚咽咽地哭起來。
“好了,不要哭,去,幫老爺我把帽子戴好。”
凝墨強忍着眼淚,幫老爺把帽子戴好,看着老爺對自己一笑,轉身掀起簾子走出船艙,忍不住就邁出小腳,緊走了幾步,掀起半邊簾子來看着外面。
一身绯袍,海瑞讓下面人打起油京都察院又右都禦使倘旗牌,數十人下了船,敲鑼打鼓就往城裏頭去了,船上小丫頭終于忍不住,依在艙門邊上,眼淚短線珍珠一般。
到了拙政園,這邊遞了帖子,沒一忽兒,一個玉冠少年在衆人圍擁下匆匆走來,遠遠便是一諾,“可是海剛峰先生當面,小子有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