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官們對一個太監燙傷了手不感興趣,卻是蜂擁而起,借機群起攻擊戚繼光,京營隸屬五軍都督府,而戚少保好死不死正好還挂着北京五軍都督府左都督的頭銜,真可謂是躺着也中槍。此外,便是兵部尚書兼宣大總督王崇古,他爲了給外甥張四維遮掩,上書請辭,當時内閣出于某些考慮,并沒有批核,而如今,内閣首輔張四維回家守制去了,這一次,内閣很爽快地申饬了王崇古,終于讓這位老大人回家啃老米飯去了,而戚繼光終于頂不住了,上書請辭,内閣并未批核,不過卻是一紙調令把這位薊遼總兵調任爲廣東總兵,戚少保黯然離去。
事實上,張四維作爲張居正手下頭号小弟,其手腕還是很老辣的,他回家丁憂守孝之前,把很多至交好友都安插在關鍵位置上頭了,譬如兵部主事王遴升爲兵部左侍郎,山東巡撫楊俊民爲兵部右侍郎,可是,借着年輕的皇帝秋祭點印的那點由頭,兩位兵部左右侍郎屁股下面的位置還沒捂熱,就被轟走了,當然了,爲了讓吃相不那麽難看,這兩位名義上是升官了,王遴爲南京工部尚書,楊俊民爲南京禮部尚書,還有很多跟着張四維張閣老混飯吃的,大多數被一腳踢到了南京去了,正所謂,樹倒瑚狲散。
總之,萬曆狠狠被朝中官員們當了一回槍來使,借此完成了清洗,諸公們彈冠相慶,張居正死了,馮保去孝陵種菜了,張四維回家守孝,戚繼光滾去廣東了……當年那些赫赫人士如今都煙消雲散了,而萬曆很快就明白了過來,自己這是白白被下面的文臣們當了一回槍使,年輕的皇帝痛苦地認識到了現狀,論政治手腕,他朱翊鈞差着朝中那些老狐狸一大截,甚至,他頗爲喜歡的那位申先生,似乎也不是那麽純淨的君子。
雖然他也讨厭大事問大張, 小事問小張的張居正和張四維,可是,作爲君主,手下百官的勢力沒了平衡,這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這就是有時候身居高位者明明極爲不喜歡一個人,卻不得不用他的原因所在。
百般無奈之下,他想到了那位官場煞星,人神共厭之的海瑞海剛峰,這時候海剛峰在家閑居十數今年頭了,對于皇帝的邀請感到極大的興奮,一夜之間就寫了一道折子,這就是曆史上赫赫有名的《請舉太祖法錄皮囊草及枉法八十貫論絞》折子,朝野頓時大嘩,貪污八十貫就是死罪,卧龘槽泥馬龘勒戈壁,以你海剛峰這個标準,大明朝的官員非得死絕了不可。
當然了,這些朝堂上頭的事情已經跟錦衣衛北鎮撫司使孫應龍沒關系了,他把國舅爺吩咐的事情做的差不多了,就差最後一件事情。
事實上他去做這件事情的時候,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堂堂錦衣衛的诏獄,眼前這老頭居然在裏頭能一邊看書一邊捧着酒壺喝酒。
這位喝酒的老頭那可了不得,名聲之大,連申時行和王錫爵都要稱了一聲顔老先生,大明稱先生,就是老師的意思,當朝閣老要稱老師,這樣的人在錦衣衛的诏獄好吃好喝便也可以理解了。
事實上,顔山農顔老頭兒想要出去是輕而易舉的,要知道,當世論資曆的話,可以說誰也比不過他,這位可是給無數的文臣武勳們講學過了,按照當時的慣例,隻要聽過他講學的,那就是他的學生,而他從當今萬曆皇帝的爺爺嘉靖皇帝開始,也不知道講學了多少次,有多少官員、勳貴和士子聽過他講學。。
可是,老頭在诏獄裏頭待着,卻是不想出去了,這今天下,連空氣中都充斥着禁锢的味道,他這樣身份的人,因爲罵了當朝首輔張四維,都被弄進了诏獄,一個不能說實話的朝廷,還有指望麽?
錦衣衛是天家鷹犬,可是,張居正在位的十年,對錦衣衛來說就是最黑暗的十年,内閣随便一紙過來,他們就得屁颠屁颠地去辦,等張居正暴死在女人肚皮上,張四維做了閣老,指揮使劉守有下台,駱思恭做了指揮使,不過十年下來的積威卻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去掉了,很多時候,錦衣衛對内閣有莫名其妙的畏懼感,顔山農就是在這種背景下罵了張四維而被弄進诏獄的。
不過他在诏獄中過的不差,雖然去年他罵張四維的時候有人拍馬屁把他弄了進來,但保他的人更多,他實際上一絲兒苦頭也沒吃,每天就看看書,還能喝點酒,時間上了,未免覺得這樣也不錯,由于诏獄中無人來打攪,甚至在獄中還很是做了些文章功夫,頗爲自得其樂。
所以,對于來人,顔山農連眼皮都沒夾一下,依然捧着書津津有味看着。
“在下錦衣衛北鎮撫司使孫應龍,見過老先生。”孫應龍按照國舅爺的吩咐,規規矩矩給眼前這老頭行禮。
老頭歎了一口氣,把手上的書放了下來,“怎麽?外頭變天了?”孫應龍剛要說話,老頭對他搖了搖手道:“莫急,讓我來猜一猜。”
閉目沉思了片刻,顔山農緩緩睜眼,“是不是張四維丁憂?如今上位的應該是申時行罷!不時,應該是是申時行和王錫爵,這兩人可是好得恨不得同娶一個媳婦的。”
孫應龍一驚,要知道,這可是诏獄,普通人根本進不來,想探監那是門都沒有,錦衣衛本身也有制度,即便是這老頭再有身份,對他也要三緘其口,按說,他不可能得知外面的消息才對。
不到北京不知道聰明人多啊!孫應龍暗中歎氣,當下恭敬道:“老先生當真了得,所說宛如親眼所見一般,誠如老先生所說……”
顔山農沖他揮手,“得得得,别跟我來文绉绉這一套,你身上的錦衣衛味道三裏路外就聞到了,也想裝斯文人!”
尴尬一笑,孫應龍道:“這是咱郡主人千叮咛萬囑咐的,叫長看見笑了。”
老頭哼了一聲,他在獄中環境的确不錯,還有床有桌子,坐的椅子雖然有些破舊,可卻是不折不扣的更新組 提供官帽兒椅,世面上要賣二兩銀子一把,他坐在椅子上……跷腳,嗒一聲,把腳上拖着的鞋皮給甩了出去,然後,趾高氣揚對孫應龍努了努嘴,“給我撿過來。”
聽老頭這麽說話,孫應龍頓時臉上閃過·絲怒色他的錦衣衛副千戶是世襲來的,打小就自認爲高人一等,如今顔山農這副嘴臉,他怎麽能不怒。不過,他也知道,自己如今的地位可全是拜托國舅爺所賜,若是不把國舅爺吩咐的事情辦好,怕是回去要吃挂落,一個弄不好丢官也是可能的。
無欲者無求,有所求的人,終歸是膽子要小些的,他心中哼了一聲,卻不得不走過去彎下腰來撿起那散發着一股子酸腐味道的鞋皮,正要扔到顔山農跟前結果老頭搭一個二郎腿,就對他努了努嘴,道:“給我穿上。”
孫應龍内心那個氣啊!真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不過他還是按捺下怒火,彎腰給老頭把鞋皮套在了腳上。
“還算你恭敬。”老頭鼻孔朝天,啪嗒一聲,剛穿上的鞋皮又掉了下來“再給我穿上,一邊穿一邊說到底所爲何事。”
孫應龍是武夫,錦衣衛世家出身,自然不曉得這是留侯張良得太公兵法的典故,臉上鐵青色一閃,咬了咬牙,蹲下身子去把鞋皮拿在手上,一邊就捏着老頭的腳給他套鞋一邊就說:“隻要老先生肯爲我家主子做事,我家主子說了,隻要老先生肯寫,不管寫什麽都行……你若寫遊記,絕沒人敢說你洩露朝廷機密,寫曆史,也沒人說你借古諷今,注解兵法,更不會有人說你策動謀反,寫神怪故事,我家主子最喜歡這個了,甚至可以和你交流交呃·……”。
“看來你家主子還是咋】了不得的大人物啊!”顔山農臉上全是諷刺,“要知道,給大人物做傳,他若失勢,那我豈不是要成共謀?”
“我家主子不會失勢的。”孫應龍這句話極爲自信,自從見過德妃娘娘以後,他對此深信不疑,“老先生,放心罷!哪怕你出去了隻是每天大罵我家主子的姐夫,他也保你無事·……·……”
“原來是個小舅子啊!”顔山農滿臉的玩味,他可不同于那些行事方正的迂腐老夫子,他可是率先提出隆人之道在百姓日用~~一代大宗師,自然不會做出滿臉專家的嘴臉來,事實上,老頭子火起來的時候一樣罵娘,絕對不會如一般人想象的那般,所謂大宗師就應該規規矩矩筆直腰鼻坐那兒連喝水都有固定的姿勢。
“等等。”顔山農說完以後忽然皺了皺眉頭,“你家主子不會是那個從扶桑回來的鄭國舅罷!這小子,老頭子我在這兒都聽說過他的大名啊!”
“正是國舅爺。”孫應龍這時候才覺得有些揚眉吐氣的感覺,“如今是正二品五軍都督府都督佥事。”
顔山農略微皺眉,聽到孫應龍似乎對那個正二品都督佥事很得意的樣子,忍不住就大笑,“哪位閣老這麽小氣,才給個都督佥事?你以爲都督佥事很值錢麽?我告訴你,這個職位一兩銀子都不值。”
孫應龍當下一纓,顔山農這才對他說:“戚南塘貴爲五軍都督府左都督,見到一個小小兵備道,都要拱手行禮,你覺得作爲五軍都督府的副職,這都督佥事值錢麽?”
張口結舌之下,孫應龍一時間讷讷無語,顔山農摸着下颌花白的胡子嘿嘿笑了兩聲,腳一翹,嗒一聲,鞋皮第三次落在了地上。
這時候孫應龍學乖了,趕緊蹲下來拿起鞋皮給老頭穿上,老頭一臉的孺子可教表情,然後恨鐵不成鋼地說道:“那小子想必吩咐了你很多話,可惜你肚子裏頭沒什麽墨水,說出來的話都是幹巴巴的,恁得沒味道,老夫我都覺得沒什麽說服力,你說說,這該如何是好啊!”
孫應龍自家知曉自家事,當然知道自己唇舌上頭的确是差了些,不過,他靈機一動,卻是想到了國舅爺說的一句話,“國舅爺認爲老先生說的一些話未必有什麽道理,也很是叫人不以爲然……·……”
顔山農那是什麽人?幾十年前就名動天下的人,稱他做老師的閣老、郎官一抓一大把,如今一個錦衣衛居然敢說他的話不以爲然,自然是要吹胡子瞪眼的,不過,孫應龍又接了一句話。
“但是國舅爺說,老天爺給了每一個人說話的權力,國舅爺雖然對老先生的一些話不贊同,但是國舅爺說,哪怕是死,他也要維護老先生說話的權力……·……”
啪一聲,顔老頭兒狠狠一巴掌拍在旁邊桌子上,“有這句話,老頭子我跟他幹了。”說着站起身來,手上的書一扔,就往監獄門口走去,孫應龍拿着書追上去,老頭哈哈大笑出門而去。
錦衣衛诏獄裏頭關押的人多的是,很多官員以進過诏獄爲榮,廷杖和诏獄,這是大明的臣子們揚名天下的好機會,大部分官員進來的時候趾高氣揚,出去的時候還是趾高氣揚,進诏獄對他們來說就相當于熬資曆,自然不算是多大的苦事。
老頭剛出了诏獄,擡頭看了看太陽,滿臉的感慨,自言自語道:“這一進來,就是一年啊!”
正說話間,一個綠袍文官趾高氣揚地從兩人身邊經過,顔山農眼珠子一轉,喚了一聲孫應龍,孫應龍趕緊湊了過去,老頭指着那綠袍文官道:“看見沒有,從七品,六科給事中,他見了你這麽大的官兒居然不拱手行禮。”
孫應龍眨巴眨巴眼珠子,沒明白老頭是什麽意思,開什麽玩笑,六科給事中啊!你指望他行禮?
“你是五品,他是七品,對罷!”老頭努了努嘴,“去,過去扇他兩個大耳舌子。”
對于顔山農,乖官對孫應龍的囑咐是,無論如何都要請來,要待之以師禮,孫應龍略一猶豫,當下快步走過去,伸手就拽過那綠袍小官兒,兇神惡煞上去就是兩個大嘴巴子,清脆無比,頓時把那綠袍小官兒扇愣住了。
文武相制,這百來年在大明就是一句空話,不過,顔老頭眼珠子一轉折騰出來的兩個大嘴巴子,正式掀開了萬曆年文武相制的序幕。
而這時候,鄭乖官并未知道自己已經成了二品都督佥事,正忙着南直隸花魁大會賺銀子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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