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人筆記自己也承認,[士林風氣,喜群聚而辱罵有司。擅編話本、時文,諷刺官員]說[士風薄惡,吳中尤甚],動不動就組織鄉鄰,利用鄉評,并且通過歌謠、戲劇和小說來擴大化,最終達到公然讓官員下台的目的,有些甚至要毆打官員。
像是江南很多城市一旦到了青黃不接的時候,米糧供應不上,這時候就會有生員秀才自發組織起來,囊括青樓妓女、小商販、工人和街面上的閑漢,帶着這些人沖擊官府,要求官府放糧。
江南爲何年年吃不上米,這個問題暫且不說,這種秀才帶頭鬧事幾乎每年都有,最終結果往往都是官府妥協,像是後來的[東林]和[複社],都是在這種情況下坐大的。
這諸多事情就是導緻後世專家認爲明末資産階級萌芽的緣故所在,到底萌芽不萌芽,這個留給專家讨論,但可以肯定的是,大明最大的勢力不說閹黨,什麽錦衣衛之類更是不值一提,最大的勢力就是官商共同體。
鄭國丈低估了讀書人的膽子,頓時就要吃苦頭,鄭家門口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就聽見有人大喊了一聲,此人就是國之奸戚,砸啊!
一時間,各種土坷垃瓦礫間雜着老菜皮就彈雨一般飛向鄭連城,還是單老爺一看不好,當即抽出刀來竄到前面,一把刀舞成一團,一陣兒叮叮當當亂響,滿地盡是瓦礫,縱然如此,鄭連城額頭也是被一塊石頭砸中,鮮血長流,滿臉血看起來好不恐怖。
這時候拿了哨棒跟在旁邊的王虎一瞧,當即就扔了哨棒,喊了一聲老爺快走,連推帶拉,硬是把鄭連城拽回宅子裏頭去了,單老爺一頓刀花一舞,大喊一聲關門,鄭家下人手忙腳亂就去掩大門,最後留了一條縫兒,單老爺這時候跐溜一下就從門縫裏頭進去,下人們趕緊把門合上,這門剛一合上,就聽見外頭撲撲撲一陣兒響,想是無數瓦礫磚石砸在門上。
鄭連城捂着腦門,氣得臉都白了,自問自己也從不曾做過一件虧心事,卻不想這些刁民……
這時候,就聽外頭有人高呼,“諸位,衆列位,在下乃是甯波府士子伍開希,今天咱們沖擊這鄭府,那是爲民請龘願,爲國除奸戚的壯舉,話說,這鄭奸戚欺男霸女無惡不作,那羅玉鳳姑娘何其無辜,說書的庚先生更是被鄭家人亂棒生生打死,人誰無父母子女?我等當要替天行道,行此壯舉……”(想想當今網絡,人雲亦雲,一件簡單的事都演化成風暴,其實。。。哎!)
裏頭鄭連城聽得這話,氣得渾身發抖,喃喃道:“刁民,刁民。”
數千人被他煽動得熱血沸騰,當下就有人大喊,卧龘槽泥馬龘勒戈壁,咱們放一把火燒了他的宅子。
衆人紛紛應是,當下就有人四下奔去,沒一忽兒,把乖官在桃林裏頭蓋的雅緻的茅屋就給拆了,至于劍廬的匾額,更是踏成了碎片,拆下來的茅屋材料就做成了無數火把,也不知道是在哪兒找的油又或是這些人自家早早預備好的,當即就淋在上頭。
裏頭單赤霞鼻子嗅了嗅,當即大喊,“不好,火油味道。”董其昌和陳繼儒當即就伸手拽了鄭連城,“鄭叔父,時不待我,咱們先從後門走,日後總有計較。”
“我不走。”鄭連城氣得一佛出世,二佛涅盤,“走了我這張老臉往哪兒擱?我都成了欺男霸女的奸戚了,倒不如死了算了,等乖官回來替我報仇。”
這自然是氣話,董其昌一把拽住他胳膊,“叔父,這件事分明有人在背後搗鬼,咱們總要從長計議。”說着,對陳繼儒一使眼色,兩人連拉帶拽,生生就把鄭連城拽着往後頭跑。
這一走,卻是連家中細軟都來不及收拾,衆人才到了第三進,前面無數淋了火油的火把就扔進了鄭府,一陣兒風助火勢,頓時就成了熊熊之勢,迅猛地往後頭撲去。。
等到了後門,鄭連城這時候才看見妻妹抱着七仙女裏頭最小的若和,正一臉惶急地張望,瞧見自己了臉色才好些,當即大怒,“梅娘,你怎麽還不走。”
艾梅娘帶着哭腔,“姐夫,我,我……”一時間,卻是似乎成了姐姐初嫁那會子的不知世情的小姑娘,瞧着她眼角輕動,盈盈欲泣,鄭連城黯然長歎,掙開董其昌和陳繼儒的手,快步走過去彎腰下去抱起老劉若涓,又對老大若妤說道,你是姐姐,要緊緊看好妹妹們知道麽。
若妤眼眶裏頭隐隐淚水兒打轉,卻拼命點頭,若依若常卻是大哭,姨爹爹,那些壞人爲什麽要燒咱們家屋子啊!
鄭連城長歎,轉首對小倩說,小倩,你幫着若妤照看着些。小倩連連點頭,心裏頭卻也惶急。
一家人倉皇從後門出去,卻不想剛一出來,就被百十人堵住,就聽見有人大喊,這奸戚要逃,打殺了啊!
這百十人裏頭起碼有一大半都是街面上的閑漢,手上全部握着棍棒,頓時就圍了起來,單老爺一下就沖過去,一拳打趴下一個,一腳踢爬下一個,被人從後頭抱住,雙臂一叫勁兒,頓時震飛一個,但好漢雙拳難敵四手,關鍵是他不能下死手,畢竟這些人不是鞑龘子,也不是倭寇,一時間,頓時就被數十人圍在中間。
鄭連城怒目圓睜,似乎又到了當年九邊和土蠻汗打仗的那會兒,當即放下若涓,從旁邊家人手上搶了一根哨棒,大喊了一聲,“赤霞,我來助你。”
前文說過,鄭老爹當年也是殺過人見過血一路和單赤霞從鞑龘子的地盤逃回大明的,後來也跟單赤霞學過兩路棒法,一使開,那也是等閑十數個閑漢近不得身的,不過他到底以前生過大病,身子虧損,手腳不如以前靈活,一條棒是開,挑翻了幾個以後,被一個漢字從背後拿一根大棒子一砸,一下就砸在背上,頓時一個踉跄,一口老血就噴在了地上,被鄭家下人圍在中間艾梅娘看了,身子一晃,差一點兒昏倒。
一時間,場面當真是亂作一團,董其昌和陳繼儒這時候是毫無用處,心裏頭隻能大喊百無一用是書生,幹着急瞪眼還要被鄭家下人護在當中。
人多慌亂,小倩一首拽着若依一首拉着若常,在人群中東倒西歪,若依腳下突然一滑,一跤跌倒,小倩自己也不過是十四五歲的小姑娘,被一拽之下,三個人滾地葫蘆一般就一個拽一個摔在了地上,若依若常當即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喊着表哥哥,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這時候就從旁邊桃林中竄出一個漢字來,手上拿着棒子,看見三人,臉上頓時獰笑,合該我發财,當即一棒子摟頭就對離他最近的若常打了過去。
小倩看着棍子下來,一急之下,卻是爆發出不可思議的力量,一把撲倒若常,那一棒子卻是恰好就打在了她小腿上,她頓時就覺得腿上傳來一陣劇痛,額頭上冷汗淋漓而下。
練武的講究一個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這裏頭要說最不好過的就屬單赤霞單老爺了,剛才鄭連城吐了一口血,緻死後眼角又瞧見小倩被一棒子打在了腿上,當真是,佛也發火。
怒喝了一聲,他也不留手了,對面一個漢字摟頭一棍子下來,他不避不讓,單手接住,就聽見咔嚓一聲,那漢子就被他擰斷了胳膊,一擡腳,直接對着腿一踩,又是一聲骨節斷折的脆響,這一腳含怒而出,格外的重,踩的又是迎面骨,大腿小腿頓時扭曲成一個詭異的形狀,那漢子當即就痛得暈死了過去。
周圍的閑漢齊齊一愣,說時遲那時快,單老爺不留手,遊魚一般在人群中擠來擠去,抓住一個不是斷腿就是斷胳膊。
而就在小倩撲倒若常的時候,就從桃林後頭又殺出來一支人馬,人人手上惦着一條水火棍子,這個可不是哨棒,那是官府衙役的制式武器。
若說哨棒是民間自衛手龘槍,那這個水火棍子絕對就相當于警用微型沖龘鋒槍了,勢大力沉木質堅固,一掄起來,那是嗚嗚怪響,鄭家的人心裏頭一沉,七八個漢子拿着哨棒面前也就把姨奶奶等人護在中間,這些人手上的水火棍子七八下一砸,哨棒都要砸斷。。
這些人沖到跟前,卻不是如鄭家的下人那般,一路就沖進那些閑漢當中,左掄右劈,破風聲嗚嗚怪響,把那些閑漢打的是鬼哭狼嚎。
本來單老爺下了黑手,折斷了十數人閑漢的手腳,就已經鎮住了他們,這些漢子沖殺進來,頓時就成了壓垮了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一個閑漢發一聲喊,扔掉棒子扭頭就跑,有一個以身作則跑掉,其餘人頓時就呼啦一下做了鳥獸散,地上二十來個漢子東倒西歪,這是被單老爺打斷了手腳的。
鄭連城拄着棒子氣喘籲籲,艾梅娘撥開衆人拎着裙角跑過去,一把就抱住他胳膊,忍不住,珠淚兒滾滾而下。
國丈還要裝好漢,勉強撐起笑來,“哭什麽,你如今都七個孩子的娘了,還當自己是十二三歲呢!”
艾梅娘臉上微微一紅,趕緊伸手拭了拭眼淚,可淚水還是控制不住地流淌下來。
這時候,第二撥沖過來的漢子當中,一個胖子就連滾帶爬地過來,把手上水火棍子往地上一放,就撲倒在地,“小人叩見國丈老爺。”
鄭連城瞧見他,先是一怔,接着恍然大悟,伸出一指,點了點,“你是……河馬……河馬……”
那胖子滿臉的油汗,臉上頓時露出喜色來,“小人正是何馬象,國丈老爺好記性,居然還記得小人的名字。”
“連城,你沒事罷!”單赤霞走過來,一時間,卻都忘記了十數年的上下尊卑了,鄭連城伸手背擦了擦唇邊的血漬,爽朗一笑,俨然就是當年從土蠻汗的地盤屍山血海滾回來的好漢,“赤霞哥哥,你可是足有十五年不曾這麽叫小弟了。”
單赤霞老臉當即一紅,這時候董其昌和陳繼儒快步過來,“鄭叔叔,這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們還是先離開再說不遲。”
鄭連城看了看跪在地上的何馬象,就歎了口氣,這顔家跟我們鄭家還真是有緣分,本想着不再來往,沒想到,又欠下個人情。
這時候下面大腳婆子丫鬟們就把若依若常抱起來,又攙扶起小倩,單赤霞過去一瞧,忍不住皺眉,暗中就懊惱,多年不殺人,卻是心也軟了,早就該下狠手,哪怕殺他十數個,如今也不會有這局面,小倩這腿……以後乖官回來,我卻是如何交代。
他當下就叫過一個大腳婆子背住小倩,何馬象眼尖,頓時就爬起來,大喊道:“小人在前頭領路,諸位老爺和奶奶們請跟小人來。”
這桃花塢的精舍當年本就是顔家的人蓋的,鄭家從大興縣過來,萬萬想不到江南還會有如此的局面,但是這種事情在江南卻也不稀罕,顔家暗中就有一條小路通往海邊,防的就是這種情況,後來宅子半賣半送給了鄭乖官,卻也沒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這可是當朝國丈啊!
總之,顔龘射龘顔大璋本來已經跟鄭家沒關系了,這一次,卻是又和鄭家拉扯上了關系。
何馬象和顔家的家丁護着鄭家人一路往海邊去,行出裏許地,鄭家人轉頭看去,隻見鄭府大火,濃煙直沖霄漢,一時間,個個眼眶含淚,馬夫王虎等人更是破口大罵,這些遭瘟的殺才,菩薩定叫他們下地獄。
鄭家人一步三回頭,終于到了海邊,海邊就已經有船停靠着,小船把鄭家人全部送上大船以後,又有丫鬟婆子伺候着奶奶小姐們去梳洗,在海船最大的船艙内,鄭連城看了看身邊單赤霞,就歎氣,“哎!這個人情又欠大了。”
正說着,一個三四十歲模樣的中年人快步走進了這一間裝飾成客廳的船艙,正是顔家家主,顔龘射龘顔大璋。
如此雙方再次見面,這身份就完全不同了,顔大璋當即一下肥諾到底,“晚生顔龘射,見過國丈。”
“顔船主,快快請起。”鄭連城趕緊過去拽他,兩人見面,就分外感慨,鄭連城第一次和顔大璋見面的時候,那還是一個痨病鬼,如今卻是皇親國戚,而顔大璋那時候還是甯波府首屈一指的海商,如今卻顯敗落了,當然,所謂敗落,也隻是跟他自己以前比,在别人眼中,那依然是鍾鳴鼎食的人家。
扶起顔大璋,鄭連城就說,“這一次,卻是又虧了你們顔家,所謂大恩不言謝……”
顔大璋趕緊搖手,他如今哪兒敢接這樣的話,“國丈此言差矣,當初國舅孤身出海,爲了我顔家的事情真是嘔心瀝血,那才是有大恩德與我顔家,如今我不過聊表萬一,當不得國丈一句大恩。”
鄭連城還待客氣,顔大璋卻是死活不肯松這個口,所謂升米恩鬥米仇,他哪裏敢做國丈家的恩人,就死死咬住,以前鄭乖官那是救過我顔家的,我顔家這次是報恩,而且還沒報答得了。
看顔大璋如此堅持,鄭連城心中有數,就長歎了一聲,“大璋賢弟真有君子之風。”顔大璋拱手連稱不敢。
顔大璋也是早就得了消息,這若要柴米強先殺鄭國丈的話在甯波傳的風風雨雨的,他怎麽可能不知道呢!故此就密切關注着,到了有人糾集數千人浩浩蕩蕩沖擊鄭府,他趕緊就先讓何馬象帶精銳家丁去鄭府救人,自己又把大船放在海上,專一等國丈一家上船。
當然,如若以小人之心才揣度,顔家未免有賣好的嫌疑,也就是俗話說的坐地起價,在最關鍵的時候賣最好的價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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