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堡壘都是從内部攻破的,這話一絲兒也不假,外面殺得血流成河,三當家的老婆都被砍了腦袋,可海寇們的三位當家的在幹嘛呢?在吵架。
話說三當家路婁維進了城寨以後,那些海賊們又收起吊橋,這座城寨雖然簡陋了些,可如果放在扶桑,也是合格的城池了,四周挖的壕溝雖然沒水不能稱之爲護城河,可吊橋卻還是有的,憑借這一座城寨,硬抗數千人攻擊絕無問題,這才是那些扶桑武士們被放進島内的緣故,那些扶桑武士即便想翻臉黑吃黑,那也是不可能的,三千人憑借城寨死守,來一萬人說不準也攻不下,何況扶桑人隻有千把人,裏頭穿戴盔甲的武士不過兩百多,還有兩百穿着簡陋胴丸的女武者,這根本不被海賊們看在眼裏面。
海賊們身爲坐地虎,經營此島數十年了,自然就有些懈怠馬虎,呼呼啦啦出去數百人,整個城寨裏面大多就剩下老弱婦孺,隻有不到三百的正經海寇,就這不到三百人,也還分成三派,一派跟老船主,一派跟二當家,一派跟三當家。
而三位當家呢此刻大當家沉着臉,二當家何康安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身高六尺,身上還套着一件西洋胸甲,不算長的頭發用布條綁在腦後,面孔黝黑,長相倒是不弱,額頭上有一處刀疤,一看就是個好勇鬥狠之人,他堅決反對招安,從自己父親老2當家如何跟随大當家闖海開始,一直說到最近,那五百門佛郎機還是他何康安身先士卒搶回來的,話裏話外,意思就是,想招安,我不同意。
三當家進去以後,先勸老2冷靜,然後又說大當家也是有苦衷的,是想帶着大家過好日子,接着話鋒一轉,就說到扶桑島的形勢,認爲以他們的勢力,到扶桑去混個海賊大将不成問題,日後招兵買馬,說不準就能做一城一國之主。
老2一聽這話,忍不住就諷刺他,三哥,這兒我最年輕,我吃的飯沒老船主吃的鹽多,我走的路沒你三哥過的橋多,可三哥你這個去扶桑島做海賊大将的念頭,依我看,太不靠譜兒,扶桑那地方,窮得跟什麽似的,别的不說,就三哥你頓頓無肉不歡,到扶桑都活不下去,扶桑人可沒啥好吃的,上次我賣了十幾門炮給對馬島的宗家,他家的家主叫什麽宗義**的,高興的跟什麽似的,請我吃了頓飯,泥馬,不是腌蘿蔔就是醬菜湯,唯一的葷菜是魚,還是連内髒都一起煮的,看着就惡心人,還泥馬大名……我呸。
這位二當家不屑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表示對扶桑人的鄙夷,三當家老臉微紅,這個他不是不知道,可他的确寵愛妻子,當寶一般,真是含在嘴巴裏頭怕化了,捧在手掌裏頭又怕涼着。所以,忍不住就說,條件雖然差點兒,可有名聲啊好歹算正經武士……
那還不如聽大當家的,去明國做官呢好歹也算認祖歸宗,跑去番邦小國算個什麽名堂。何康安忍不住反駁。
三當家就說了,二弟,這不一樣,在明國,你當官了敢保證你兒子也能當官麽?可在扶桑,你的位置可以世世代代傳下去,要是混個一城一國之主,兒子傳給孫子,孫子傳給重孫子,重孫子傳給灰孫子……
總之,三位當家各執一詞,争論不休,根本沒想到外面會發生那麽大的事情,而外頭箭樓上的海賊先是沒太留意外面的狀況,後來那位侯公子和很神秘的小娘子也被簇擁着出去,然後,放哨巡邏的海賊就發現外頭有些熱鬧了,可是,這熱鬧越看越不對勁,等扶桑人砍殺起來,在箭樓上的數個海賊這才驚慌起來,尤其是芳公主被砍了腦袋,那可是三當家的夫人啊
這些放哨的呆滞了好久,才互相看看,有個機靈的翻身就爬下箭樓,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主城裏面,把這噩耗通禀給幾位當家,就這麽緊急的境況,他還被大當家叱了一句沒規矩。
老祖宗們說法久弊生,當真是微言大義。海盜們講規矩,這聽起來似乎有些像是笑話,可李玉甫就是這麽管理海寇的,還依此闖下玉蛟龍的名号,可二三十年下來,他在大當家的位置上坐的太久了,體制也僵硬了,就這麽嚴重的狀況,還要講規矩,真是笑死個人。。
那放哨的海寇吃大當家的一叱,結結巴巴,好不容易把外面的情況給說了一個大概,這下,三位當家的坐不住了,尤其是三當家,一聽自己老婆被人砍了,一把就扯住那海寇,往上一舉,把他雙腳舉離了地面,“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芳芳她……她怎麽了?”
“三……三……三娘子她被扶桑人殺……殺了,小的親眼看見那扶桑人砍飛了三娘子的腦袋……”那海寇臉色慘白,額頭上冷汗一滴滴滾下來,磕磕巴巴說了,路婁維這才确定自己沒聽錯,頓時發出一聲嘶吼,宛如母獸喪子,當真是目呲俱裂,眼角甚至滲出血來,“芳芳……”
他嘶喊着,一把就将那海寇扔飛了出去,伸手握了刀,就要往外面沖,這時候,老2何康安一個虎撲,一下就抱住了他,大喊道:“三哥,冷靜,冷靜啊三嫂子已經去了,你這麽沖出去,那是送死啊”
“老2,你放開俺,放開俺……”路婁維怒發欲狂,宛如發怒的棕熊一般掙紮着,他本身就高大健壯如熊,加上聽聞妻子被殺,暴怒之下,身體更是爆發出強大的力量,何康安在三千号海寇裏頭也是數一數二的高手,可這時候卻是被他甩來甩去像是頑皮的孩子手上的布偶一般。
他正奮力掙紮,突然腦袋一痛,宛如萬斤銅鍾在耳朵邊撞擊了一下,嗡嗡作響,緩緩轉身看去,卻是大當家李玉甫,手上拿着一把連鞘的腰刀……他眼睛一翻,抱着他的何康安一松手,他就咕咚一下歪倒在地。
何康安使勁兒揉了揉手,感覺自己好像是被一匹狂怒的奔馬給撞過一般,渾身脹痛不已。
而拿連鞘腰刀把路婁維敲暈了的李玉甫這時候把腰刀佩戴在腰間,看着地上的路婁維,忍不住苦笑,低聲道:“這事兒,還得怪我啊心太貪了,我也老了,再沒有什麽殺伐決斷之氣……”
“大當家,這時候說這些喪氣話作甚,咱們組織人手,沖出去先把那些扶桑人給綁了。”何康安轉身在牆上拿了自己的轉輪簧火槍,說着就要往外頭走。
李玉甫一把拽住了他,“老2……”
把何康安拽到跟前,他看着何康安,本來有些堅決的眼神又軟了下來,“康安,我跟你爹情如兄弟一般,你是我看着長大的,你年輕氣盛,想做大,這些都沒錯,可,今晚的局勢,别說老三一個人發瘋一般沖出去必死,就算咱們組織了人手出去,你覺得,有幾成勝算?”
何康安先是被他那宛如父親看自己的孩子的眼光給弄軟了下來,接着又吃他一問,他也不是沒腦子,冷靜一想,三哥帶着人出去領顔家的人上島,大約就有數百人,如果真出了什麽大沖突,這數百人恐怕就要在外頭被扶桑人給殺了。
他雖然瞧不起扶桑人,可也承認扶桑人夠狠、夠玩命,外頭扶桑人一千多,對上數百人,恐怕小半會兒自家數百人就得死的差不多。
看他思索的樣子,李玉甫又問,“如今你可聽見有火槍甚至佛郎機炮的聲音麽?”沒等他回答,李玉甫就說出了答案,“沒有,那麽,老三的媳婦被殺是怎麽回事呢?”
到底是縱痕海上數十年的大海寇,一旦冷靜下來認真想問題,基本就猜了個五六分,“扶桑人爲什麽要殺老三媳婦,按照扶桑人無利不起早的習慣,殺老三媳婦隻有一個原因,賣好給顔家身後的甯波八衛,如果我所料不錯的話,肯定是那個侯提舉出去以後跟顔家的人吵了起來,那位侯提舉曾經給顔家的小姐提親,被拒絕過,那麽,扶桑人爲什麽要站在顔家那邊呢?咱們在城寨外面也有數百人,爲什麽眼睜睜看着沒動手,如果我沒猜錯,肯定是拿侯提舉說漏了嘴,把招安的事情捅了出去……”
他嘿嘿嘿笑了幾聲,笑聲中說不出的嘲諷,“想必咱們手下頓時就會分成三部分罷我聽說扶桑島上有個叫毛利元就的家夥說一根箭矢在手上很容易被折斷,可三根箭矢并在一起,卻無法折斷……”。
“那些扶桑人或許就覺得咱們呐那是紙老虎,還不如跟甯波八衛搞好關系,日後能繼續買賣佛朗機炮。”李玉甫滿臉的凄涼,有英雄末路之感,“老2,先把老三從寨子後面扔到海裏頭去,讓他有條活路,不然,我怕老三醒過來,克制不住,終究會被人殺了。”
何康安就忍不住說:“大當家,你這未免也太長他人志氣了罷咱們的寨子不說固若金湯,千把扶桑人想打下來,那是做夢。”
“可外頭有甯波八衛的戰船,人家根本不需要打,隻需要慢慢等……而且,那侯提舉如今在外頭,若是落在扶桑人手上,你可知道侯提舉是什麽人麽”
何康安是極爲看不起那個整天跟在聞人氏屁股後頭打轉的侯小白的,忍不住撇嘴,“不就是甯波市舶司的提舉麽,一個收稅的官兒罷了。”
“可他的姐夫是浙江布政使,封疆大吏。”李玉甫把侯小白的後台給說了,這何康安雖然不笨,可喜歡用拳頭多過用腦子,平時根本不太研究這些人際關系,如果用數字來形容的話,他武力值90,魅力或許有個70,但智力隻有50,而政治更是可憐的隻有10還不到,隻适合做沖鋒陷陣的大将,也就是說,他隻需要知道自己做什麽,不需要明白爲什麽這麽做。
何康安再不通人情世故,浙江一省的民政長官,封疆大吏,這個還是知道厲害的,忍不住就問:“玉甫叔,你當初就是準備投靠這位浙江布政司使?”
李玉甫苦笑,伸手拍了拍他肩膀,道:“你有好多年沒叫我叔叔了……”
說到這兒,兩人愣了愣,可不是麽,良久,李玉甫長歎,“不冤枉呐咱們自己都心不齊,如何叫别人怕咱們……康安,我決定投靠顔家身後的浙江巡撫,你呢?”
何康安腦子有些轉不過來,怎麽又投靠浙江巡撫了?
“如果咱們跟人動手,勝負先不去說,不管輸赢,肯定要死人,而咱們的人手就是本錢,死一個,本錢就少一枚,如果死的人太多,即便日後招安了,那浙江布政司使恐怕也未必瞧得上咱們,如果一個不死,即便當下受點兒侮辱,落些面子,這些當官的未必真敢把咱們如何。”這時候,李玉甫分明重新有了當年威風八面的玉蛟龍的氣度和智慧,而不是一個貪戀權力要和手底下争鬥的老人。
他看着何康安,眼神銳利,問道:“康安,你跟我麽?”
看他斬釘截鐵的語氣,何康安忍不住就想起十數年前自己還是孩子的時候,被眼前的李玉甫扛在肩膀上玩耍的情景,眼眶未免有些發熱,緊緊握住手上的火槍,大聲說:“大當家,玉蛟龍隻有一個。”
李玉甫大笑,“好,那咱們就出去會一會那顔家的使者,我倒要看看,是什麽樣三頭六臂的人物,居然能讓扶桑人覺得顔家更值得交往。”
他說着,大踏步往外頭走去,何康安看了看那個被路婁維扔到牆角的報信的海寇,招了招手,讓他把三當家從寨子後面的密道扔到海邊去。看着那漢子吃力地把昏迷的三哥背在身上,他喃喃道:三哥,你可要留着性命啊等我和大當家應付了眼前,再去尋你。
說完,他快步就往外頭跑去,緊緊跟在李玉甫身後。
玉蛟龍李玉甫這時候正大喊手下收起吊橋打開寨門,那些三當家手下沒看見路婁維,心裏面有些犯嘀咕,可形勢比人強,外頭的扶桑人連三當家的夫人都砍了,如今正在和外面的數百弟兄對恃,這時候還是先緊緊抱住大當家的腿爲妙,不管如何,大當家的三十年威名還在。
寨子的大門嘎吱嘎吱地打開,李玉甫身先士卒,腰刀拎在手上,二當家何康安扛着轉輪簧火槍緊緊跟在他身後,三百人連寨子都不要了,剩下的全是老弱婦孺了,正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的道理,就好像ji院的姑娘反正要賣,不如賣個好價錢,這位玉蛟龍既然打定了主意,就算據守寨子,又如何,還不如爽快些,給人留下一個恢弘開朗的大哥印象。。
他們打開寨門的時候,外面就已經注意到了,首先那些李玉甫的手下就先湧了過來,然後是二當家何康安的手下,三當家路婁維的手下最遠,被隔在顔家衆人的側面,背後又有無數扶桑武士,一時間倒是不敢亂動,免得别人誤會,拔刀打起來就麻煩了。
李玉甫哈哈大笑,“哪位是甯波顔家的主事人?老夫李玉甫,匪号玉蛟龍,迎接來遲,真是多有得罪了。”一副恢弘的帶頭大哥的氣度。
這時候乖官正被小野鎮幸和立花玄賀的要求弄得目瞪口呆,心說,卧槽,這樣也行?聽到那洪亮的聲音,轉身看去,隻見一個錦袍老者走在最前面,面孔白淨,小腹微微凸起,腰間圍着一根鑲着寶石的腰帶,手上拎着一把腰刀,那老者身側後面,是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身上穿着南蠻半身甲,把一杆火槍扛在肩膀上,青年面孔黝黑,額頭上一道刀疤,看起來很有殺氣。
寨門大開,這是搞什麽?唱空城計?乖官忍不住皺眉,不過腳下卻沒停留,快步往前迎了一步,連戒備都不戒備,本來作爲使者和海盜談判就是準備裝孫子的,再戒備,不過百來人,真沖突起來也隻有逃命的份。
“在下鄭國蕃,蒙顔家老管家不棄,舉爲此次主事人。”乖官對老者拱了拱手,“這位想必就是李船主了,久仰大名,幸會幸會。”
即便以李玉甫數十年縱痕海上的經曆,也沒想到顔家的主事人居然是個面相俊美的少年,忍不住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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