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離也不是傻蛋,從土匪爬到浙江遊擊将軍,自然有過人之處,意味深長說:“落袋的銀子才是好銀子,别人的銀子再多,那也是别人的銀子。”
這話,已經是說的很明自了,人家浙江巡撫拿顔家當豬養了這麽久,養肥了,可以殺了。
乖官扶着艚樓欄杆,看着梅面上顔家的兩艘船,心裏頭微微歎氣,鍾遊擊拍了拍他肩膀,“兄弟,你年紀輕輕,前途遠大,肯陪顔家去琉球國,那已經是天大的人情了,别想太多,再
說,巡撫大人也不要顔家的命,不過總要敲一大筆銀子下來,這些梅商,平日裏頭撈得腦滿腸肥,問他們拿些銀子使,有何不可。”
這話也有一定的道理,俗話說,從屁股看問題,你的屁股坐在什麽位置上,代表着你看問題的角度,譬如顔清薇小姐,覺得自己顔家是良善人家,覺得很冤屈,可從浙江巡撫的角度來看,
你顔家撈了那麽多銀子,也該吐一點兒出來了罷
乖官良久不說話,然後,轉身彎腰對鍾離行了一個大禮,把鍾離駭得手忙腳亂,不停喊,兄弟,這如何使得,這如何使得。
這位鍾遊擊好面子,講義氣,手面也大,雖然做到了五品副千戶遊擊将軍,對讀書人還有一股發自内心的敬畏,受了乖官一禮,當真是如擅火灸一般。
“我是謝哥哥不把我當外人,把這裏頭的關節說給我聽,小弟欠哥哥一個人情。”乖官正色說到。
鍾遊擊摸着腦袋嘿嘿笑,“兄弟這話說的,咱一個大老粗,跟兄弟這樣的大才結交,那是兄弟給咱面子,來來來,不說這個,恁地傷感情,總之,隻要兄弟你不嫌棄我這個土匪出身的老
粗,哥哥我 ”他拍着胸脯,振振道:“永遠是你的大哥,我有的,你都有。”
他自小就對于識字的讀書人有一種異乎尋常的執念,不然也不會發誓非官宦人家小姐不娶了,如今拍着胸脯做了一個十四歲小相公的大哥,這可是二_頭名進士的學生啊頓時就感覺臉上有
光恨不得把自家東西都拿出來跟這位分享,要知道,正常文人士子是不太搭理這些丘八爺的,俗話說乞丐裏頭的霸主還是乞丐,丘八裏頭的将軍,他也還是丘八,而現在,他下意識就把自己
遊擊将軍的身份抛開,如今咱是秀才老爺的大哥了。
要知道,他今兒一起來,先去問了顔老管家鄭國蕃的底細,顔老管家也不瞞他,把這位作詞寫唱本的事迹說了,又說這位往來的俱都是三吳名士,歡喜得他是直搓手,怕老管家話不真,還
恃意探了探大頭的口風,大頭雖然機靈,可才不過十一二歲,說到用腦子。如何是這個從土匪到将軍的前黑道大哥的對手,投幾句話,就把自家少爺的老底給扒了一個一幹二淨。
這天底下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鍾遊擊即便是對乖官欣賞,也不可能把他頂頭上司蔡太蔡巡撫的打算給透露出來,可聽了乖官的背景本事,卻促使他不想瞞着,要知
道,過了年才十四歲,已經是縣學庠生,作詞天下知名,寫唱本暢銷三吳,老師又是二甲頭名進士,如今還是京縣知縣,這種種,無一不顯示對方将來的前途遠大。
要說昨夜他說[哥哥我有的兄弟你也有]還有些喝多了的酒話成分在内,今兒他這話的确出自誠心了。
所以,乖官這一禮,正是擊中他心裏頭最脆弱的地方,當真是腰不疼了,腿也有勁兒了,一口氣上到艚樓五樓,都不帶喘氣兒的,整個人精神煥發。
“鳳璋,你放心,哥哥我一定護着你同全,看你的面子,那顔家若有眼力勁兒,我能幫就幫一把。”鍾離拍着他肩膀,大包大攬,“哥哥我假假也是個浙江遊擊将軍,在巡撫大人跟前這點
話還是說的上的。”。
他這話沒吹牛,蔡巡撫還真是拿他當嫡系用,無他,浙江軍衛上就沒什麽能力出衆的,這鍾無影就是首屆一指的将軍了,要不是因爲資曆淺,剛剛招安數年,蔡太真想把他擡到總兵位置上
去,這樣的人才上哪兒找去剿匪一把好手,剿來的銀子不管多少,都要上繳一半,又不是正經軍衛出身,手底下投有那些數代都是家丁的軍戶,隻能緊緊依附着他蔡巡撫,這樣的人不用,豈
不是傻了。
旁邊大頭看這鍾遊擊攬着自家少爺的肩膀一副大笑的模樣,忍不住就說:“那個 鍾大少爺,你現在是俺們少爺的大哥了,你船艙裏頭的雁翎刀還能給俺一把啊”
鍾離船艙裏頭挂着的雁翎刀是當初萬曆的爺爺嘉靖帝督造的,可稱得上吹毛斷發斬鐵如泥,鍾離得了幾把,當真愛不釋手,可如今一歡喜之下,一張嘴就說:“就憑你叫咱一聲鍾大少
爺,中,自己去挑一把拿去了。”
大頭聽了一喜,伸出手指指着他,“呐可不許哄人。”
“我好歹也是浙江遊擊将軍,還哄你個小毛頭,自己去我船艙拿去。”鍾離笑着伸手揉了一把大頭的腦袋,他身高八尺開外,用後世的衡量就是一米九還多,大頭雖然在同齡孩子中算高
的,在他跟前依然是小個子。
大頭一蹦而起,把村正往自家少爺懷裏面一塞,撒腿就往昨天喝酒的船艙跑去,乖官叫都來不及叫,隻好對鍾離說抱歉,鍾遊擊搖了搖頭,笑着說:“哥哥我有的,兄弟你就有,再說,就
見外了,何況,這小子拿去,也不辱投了耶刀,我看他身手,即便是我,若是一不小心忽視他,也耍吃個大虧的。”
實際上,像是乖官,因爲年紀所限,武力值算不得高,在同齡人當中或許是佼佼者,可真碰上鍾無影這種土匪出身的,身高氣力經驗都要遜色一大截,大頭天賦異禀,或許比乖官強,
可若跟鍾無影這種正在巅峰壯年的高大漢子比較,肯定也是落下風的,他們的優勢在于,年紀小,别人容易忽視,冷兵器時代,你忽視一個對手的下場,基本就是血濺當場。
要知道,乖官拔刀出鞘也不過一眨眼,即便對手是個身經百戰曾百勝的老兵,看他年輕一個疏忽,基本上死就是一個字。
沒一會兒,大頭跑回來,懷裏頭抱着一把雁翎刀,鍾離一看,笑罵道:“臭小子,眼力勁兒倒好,挑了把最利的。”
大頭趕緊把刀往懷裏頭一捧,眼神看着他,就有些懷疑,耶意思是:你不是打算反悔罷
乖官看了實在是無語得緊,這真是,把少爺我的臉面都丢盡了。
閑話休提,他們在梅上行駛,譴中又有數艘一千料的官造戰艦加進來,等三天後到了琉球,這時候已經是兩千料的大福船一艘,一千料的二号福船十三艘,此外還有五百料的快船幾十艘,
已經算得上是龐大的艦隊了。
他們這一支艦隊往琉球而去,一路上就有無數商船跟在他們身後,要知道畢竟海上是有風險的,而跟着朝廷的戰船,無論如何,那也要安全許多,這時候的明朝海軍也還不至于像明末那般
和海盜差不多。到底還要講宄朝廷的臉面。
等到了琉球外海,顔家又派了何馬象來請乖官,結果鍾遊擊不輕不重地說,等你家跟那邊商量好了,再來請鄭小相公不遲。
看何馬象爲難,乖官到底跟人家有那麽一些兒情份的,心想早過去晚過去,還不是差不多,不過鍾離卻是攔住他,然後把何馬象給趕走,就讓他對顔老管家照實說話就是。
看何馬象碩大的身子消失在_闆上,鍾離這才轉身對乖官說:“兄弟,你不懂,這海上,官也罷,商也罷,匪也罷,其實都是一家的,别看我們這麽一支龐大的艦隊過來,人家不一定畏
懼,要知道,朝廷真要下決心剿匪,天底下就沒有剿不掉的匪,隻是,有些事情,咱們幹不得,那些海盜幹得,有些事情呢海盜也幹不得,海商幹得,所以說,其實,咱們都是一家的……”。
乖官目瞪口呆,“不會罷那.顔家還巴巴地跑來幹什麽”
鍾離哼了一聲,“無非樹大招風,顔家,甯波首屈一指的海商,這些年賺的盆滿缽溢的,人家眼紅了。兄弟你信不信,咱們打個賭,說不準啊那玉蛟龍搶了顔家的貨,就是想跟巡撫大人合
作,把顔家給抛開。”
“這樣也可以”鄭國菩覺得腦子不夠用,這時候才深深感到,自己小瞧天下人了,要論勾心鬥角,他鄭國蕃似乎差别人幾條大街,似乎連這位剛剛結識的鍾千戶,勾心鬥角耍心眼兒的本
事也比他要強多了。
鍾離嘿嘿一笑,“打賭嘛有輸有赢,五五開了,我也不太敢确定,隻不過有這個可能,譬如說,人家搶了顔家的銀子,然後把顔家的家主往梅裏頭一扔,接着把銀子獻上來,說要送給巡撫
大人,你說,哥哥我是答應還是拒絕”
呃乖官頓時說不出話來了,有沒有這個可能性先不提,如果人家真這麽做了,自己身邊這個鍾大哥絕對不會跟顔家講什麽交情的,要知道顔家這次出來也帶了二十多萬自銀,這是一筆巨款
啊人家送給蔡巡撫,然後要求和巡撫合作繼續走私軍械,那前面的五百門弗朗機炮賣了六十萬兩自銀各自分一分,大家都沒吃虧啊唯一吃虧的不過是顔家,可到時候,顔家都死人一堆了,誰還
管他吃虧不吃虧
看鄭國菩臉色,鍾離知道他清楚裏面的奧秘了,笑了笑,也不說話,心說咱這位兄弟雖然斑斑大才,到底對人心詭谲了解不深啊不過也難怪,這還有幾天就是正月初一,他也還要幾天才滿
十四歲。
“那,前面爲什麽要進個扶桑文字的綁架信來給顔家呢?要知道,扶桑文字咱們大明可沒什麽人認識,要不是小弟我陪好對扶桑文字有些了解,顔家豈不是都不知道自家的家主被誰綁了,
貨被誰搶了麽”
鍾遊擊一皺眉,伸手摸着唇上濃密的小胡子,“這個 哥哥我可就說不來了,或許,日本人也想在裏頭分一杯羹,又或者,人家根本就沒打算放顔家的顔大璋一條括路,這封信到時候就
是私通倭寇的最好證據 ”
他也是随口一說,可說着說着,乖官汗毛都豎起來了,鍾離也愕了下,停了口,兩人互相看看,似乎,還真有這個可能。
“信呢信呢那封給顔家的信呢”乖官喊過大頭來,一疊聲問大頭,大頭撓了撓腦袋,“少爺,我哪兒知道啊這得問顔家那位老管家爺爺。”
鍾離看他急得團團轉,忍不住就說:“兄弟,你這是 想到什麽東西了”
“哎呀《水浒傳》裏頭吳用怎麽逼得玉麒麟盧俊義入夥梁山的?”乖官恨恨一拍船欄杆,旁邊鍾離一愕,這天下講水浒故事的比比皆是,後來明末有大臣上表要求禁《水浒》說民間都學了
這等殺官造反等招安的手段去了,這才是民間沸騰的根本緣故所在,可實際上,根本禁不掉,口耳相傳,連不識字的村夫都能說上幾段水浒裏頭的故事,怎麽個禁法?
“兄弟說的是 吳用智賺玉麒麟”鍾離雖然沒讀過書,但水浒故事那也是聽得律律有味的,根本就是他自身的寫照。
乖官恨恨,這一巴掌被打的不輕,藏頭詩這種東西,不登大雅之堂,水浒裏頭吳用就用了一首藏頭詩,其中暗藏[盧俊義反]四個字,最終成了官府治罪的證據,把盧俊義逼上了梁山。
他這時候想來,隐約覺得,那封全是扶桑文字的信裏頭,怕就有這調調,自己居然沒看出來,上了這種惡當,這跟後世飽讀兵書的大将軍打仗輸給了看《三國演義》學打仗的女真蠻子有啥
區别,太丢人了。
一時間,他俊臉火辣辣的,忍不住恨恨一拳捶在欄杆上,泥馬,不管是誰藏在後頭,這顔家,我救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