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鍾遊擊一條大漢,嚎啕大哭的樣子實在不好看,鄭國蕃就安慰他,“哥哥,大丈夫何患無妻,我聽說琉球國尚甯王有幾位公主甚是美貌,哥哥帶着福船在那霸港外面遊弋幾圈,說不準,琉球國王就要招你做驸馬爺呢”
“哥哥我好歹也是皇明五品遊擊将軍副千戶,怎麽能娶那番邦小國的公主。”鍾離在乖官拉拽之下,坐直了身子,抹了一把臉,“兄弟這話說的,忒丢哥哥的臉面,哥哥也是知道廉恥的,那些土鼈,說不準身上還有鹹魚味道……”
他言外之意,分明瞧不起人家,把乖官弄得哭笑不得,卧槽,你一個土匪出身,還嫌棄人家番邦小國,怪不得你娶不上老婆。
本來乖官隻是看他好端端一條大漢哭起來不像個樣子,故意說了玩兒,可他一張嘴,說人家琉球國公主說不定身上有鹹魚味道,嫌人家土鼈,這個,那個,就怪不得你娶不上老婆了。
不過這厮到底是黑道大哥出身,真情流露也隻不過一會兒,轉臉就忘記了,又拽着乖官喝酒,酒到半夜,兩人都撐不住,噗通倒下,就在鋪着波斯地毯的地闆上呼呼大睡。
到了第二日下午,乖官這才緩緩醒來,隻覺得頭疼欲裂,心說這老黃酒真不能多喝,揉着腦袋慢慢爬起來,就喊“大頭,大頭。”
“小老爺,您醒了。”旁邊一個綿軟的聲音,接着,有人從身後抱住他,把他扶起來,他左右看看,問:“這是哪兒?”
“這兒是千戶老爺給小老爺安排的船艙,本是預備着給巡撫大人萬一上船所住,知道小老爺尊貴,特意讓小老爺暫居。”
雙掌緊按雙眼擋着光線,乖官問:“你家千戶老爺呢”
“千戶老爺上外頭去了,小老爺,請張嘴。”那軟綿綿的聲音說着,乖官閉着眼睛張開嘴,伸過來一把沾了青鹽的牙刷子,來來回回替他刷牙,然後把水杯遞到他嘴邊上……
等刷牙淨面完畢,又把頭發細細緻緻梳好,乖官這才完全睜開眼睛,旁邊那人就細細替他穿好儒衫,伸臂過去環着他腰肢給他系上儒滌,再拽回腰前面,細細地打了結,再替他在外頭套上縫綴着狐皮的馬甲。
這就是大明朝人上人的感覺,連穿衣裳都有人伺候,實際上,乖官已經被小倩服侍慣了,要說一開始,他也有些不習慣,可這些不讓自己的貼身丫鬟伺候,那人家貼身丫鬟幹什麽呢?當小姐養起來?那恐怕不是平等的愛護,而是害人了。
時間稍微長點,他就完全習慣了大明的生活習慣,就好像前閣老張居正,據說出入是三十二個人擡的大轎子,裏頭洗漱、馬桶一應俱全,甚至還有走廊可以溜達溜達看看風景,不錯,如來說衆生平等,可讓偌大中央帝國的内閣首輔自己走路上班,顯然是很扯淡的一件事情。
他先左右看了看,這船艙打理的整齊,也有些豪奢樣子,就随意問道:“昨兒夜裏我喝多了怎麽回來的,我那書童呢”
旁邊嘻嘻笑笑,“小老爺喝多了的樣子憨态可掬,瞧着就叫人歡喜,我和小老爺的書童合力把小老爺擡回來的,小老爺沾着床就沒醒,小老爺的貴書童抱着刀在房間外頭的小床上打盹兒,不過後來扛不住……”
似乎想到大頭抱着刀東倒西歪的模樣,撲哧一聲笑,頓時露出六顆雪白的貝齒,接着,伸出修長的手趕緊捂在嘴邊,頗有風情豔豔之感,“……身子一歪就睡着了,小老爺家裏頭肯定好大規矩,不過貴書童到底年紀太小了,正是貪睡的時節。他上午醒來,看小老爺還在睡覺,就到甲闆上玩兒去了。”
乖官臉上一紅,人家剛說家裏頭規矩大,可後面又說大頭一起來就跑甲闆上玩耍去了,聽在他耳朵裏頭,未免有諷刺的嫌疑,當下隻好幹咳兩聲裝沒聽見,“多謝姑娘照顧了。”
他說着略拱了拱手,對面就笑了,宛如銀瓶乍破,頓時又露出六顆雪白的貝齒來,“奴藝名小芙蓉,可不敢當小老爺的謝。”。
乖官上下看了幾眼,突然打了一個寒噤,這……這泥馬是昨兒那個唱南曲的?
這時候的演藝界明星們大多是男的,俗稱伶人,女班子不是沒有,不過女角一旦紅了基本要嫁人,成本太大了,剛培養出來,紅了,嫁了,雞飛蛋打。所以但凡江湖上往來的,基本就是純男子組成的班子,除非那些高官家裏頭養着的家班子,才有可能是女子組成,不需要風裏頭來雨裏頭去,隻要唱好了給主子樂呵就行,也不在乎什麽成本賺錢賠錢的。
伶人的地位十分之低下,還在ji女之後,尤其是唱女角的,基本上都是以色相事人的,所謂‘玩相公包戲子’說的就是這類人,還不缺富豪高官們捧場,就像這位小芙蓉,剛開始在杭州城,一唱成名,不知道迷倒多少富家少爺,那行走坐卧,簡直比女人還女人,尤其是一口雪白的牙齒,宛然一笑間,當真是書上所寫的,齒如瓠犀,看得人神魂颠倒。
要知道,這是大明朝,大多數人都是一口黃牙,即便那些名門閨秀,也沒幾個有一口雪白的牙齒的,你青鹽再刷一百遍啊一百遍都沒用。
鍾遊擊就是被迷得神魂颠倒的一個,他雖然是五品武官,或許很多文官也瞧他不起,但一來他是巡撫大人手下得用的,二來他肯使銀子,三來那些富戶們無非頂多是些秀才身份,想跟他五品副千戶遊擊将軍鬥法未免不夠班,最後抱得美人歸,就養在船上。
當然,鍾遊擊包戲子也是有緣故的,一來軍衛裏頭是不允許女子出現的,這是習俗所導緻,二來,依然是習俗所導緻,譬如官員赴任,按例是不能攜帶家眷的,當然,位高有錢的譬如浙江布政司使李少南,就在當地找個如夫人,甯波市舶司提舉侯希白的姐姐就是這種,但大多數官員,要解決生理問題,那隻好嫖ji了,可官員嫖ji在大明朝也是個忌諱,所以,男面首是最合适的,出入還能帶在身邊當書童使喚,成本最小,俗稱[門子],謂侍官之美童曰門子,民間俗稱兔崽子,這爲何叫兔崽子,那就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
到了後來,官員養兔子已經是一種流行的風俗,你要不養幾個兔子,未免叫同僚嗤笑,而這些[門子][兔子]在日本,被稱爲[小姓]或者稱[朏道],譬如著名的大魔王織田信長和森蘭丸,值得一提的是,大烏龜德川家康和德川四天王之一的井伊直政也是這種關系,日本史載井伊直政[容顔美麗、家康の信頼厚い],井伊直政作爲德川家康的小姓,一直到22歲,家康才允許他元服稱爲武士。
八卦無處不在,作爲史官,非要記載幕府将軍的某重臣小時候長的特别漂亮,一直服侍将軍直到自己22歲才被允許元服,這才普遍十一二歲就元服的日本戰國時期,簡直是不可想象的。
書歸正傳,乖官看了這位頂多也就十六七歲模樣,放在後世那就是典型的花樣美少年,突然就有些替人家感到悲哀,不過,這可不是他能改變的現狀。
想到此處,他就正色彎腰作禮,道了謝,然後轉身出了船艙,那小芙蓉被他一禮,怔在當場。前頭乖官對他拱手,不過随意,很普通,民間百姓往來也多有這樣的,但彎腰作禮,一個秀才老爺給他彎腰作禮,這是他從來沒碰到過的事情。
他雖然是男兒身,可從小就是被當做女孩子養的,也從沒覺得有什麽不妥,可看着鄭小相公出門,想着他正色彎腰行禮的模樣,突然就捂着嘴,眼淚水撲哧撲哧就下來了,真個梨花帶雨一般。
乖官出了船艙,到得外頭,一陣海風吹來,頓時激靈靈打了一個冷戰,擡眼看去,滿眼一片深藍。
他下了樓艚,往船頭甲闆走去,遠遠的就聽見一陣兒叫好,走了數步往前頭看,似乎很多軍戶和顔家的子弟把船頭甲闆圍成一團,他擠過去一看,氣得七竅生煙,感情是大頭這死孩子在賣弄,拿村正在手裏頭舞成了花,耍的正是他老爹編的碧海潮生劍。
“單思南。”乖官厲喝一聲,大頭正是使到最後一招魚龍舞,躍在空中本來要削最前頭衡帆上的纜繩的,被少爺一喊,吓得一骨碌滾了下來,劍一晃,在帆上滑過,頓時嘩啦啦落下帆來。
這福船是兩千料的大船,外覆鐵葉,吃水兩丈,有三根主帆,還有數杆小帆,同時期的日本織田家的鐵甲船和它一比,那就是一個渣,被大頭削落的就是船頭的小帆,逆風的時候及其管用,被削落後,大福船似乎微微一歪,往橫了打了過來。
一衆水手趕緊大呼小叫,扯帆的扯帆,爬桅杆的爬桅杆,大頭苦着臉,低頭走到乖官跟前,聲音像是蚊子哼哼,“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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