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那男仆似乎也覺得自己說錯了話,不敢吱聲,悄悄地退到了外頭,乖官一看,趕緊起身,上去大禮參拜,王珏的臉色這才好一點,不管怎麽說,這個姨侄他還是挺滿意的,有禮有節,懂規矩,知尊卑,眼瞧着日後也是前途無量的,倒願意給姨侄幾分臉面,關鍵是鄭連城,這厮,太不要臉了,到現在,還老神在在坐在最上頭,你一個黎庶,不就是仗着生了個兒子本事麽,要不是我給姨侄臉面,上去老大耳刮子扇你。
當然了,我們基本可以确定王珏王子玉也隻是心裏頭發狠的本事,要知道,鄭連城那也是見過土蠻汗,爬過死人堆,沾過鞑子血的,後來跟單赤霞練了十多年的吐納術,即便如今病歪歪的,也不是等閑兩三個閑漢能近身的,更何況王珏這種手不能提肩不能擔的書生。
“姨丈,快請入席,說起來都是侄子的不是,居然忘記了小年請姨丈來家裏頭一起,實在是該打的。”他說着,故意扭頭對席上四表妹五表妹說:“若依、若常,記住了,表哥今兒犯了錯,記下十個腦瓜崩兒,下次若再犯錯,你們兩個負責動手來打。”
若依若常站起來,異口同聲說:“表哥哥,什麽是腦瓜崩兒?”
“就是江南俗稱毛栗子。”乖官換了個說法解釋了下,若依和若常這才點頭,轉首就問自己的母親,“娘,若依(若常)能彈表哥哥的毛栗子麽?”
艾梅娘臉色有些白,丈夫突然登門,她又坐在姐夫身邊,感覺就好像被捉了奸一般,心裏頭七上八下十五吊桶打水一般,勉強一笑,說:“胡說,你們表哥的腦瓜子那是随便能打的麽,打笨了如何是好,還指着他以後考進士做閣老呢”
乖官一聽,又是這套說辭,大明人誇讀書人似乎都這個腔調,沒奈何,咳了一聲,趕緊接茬道:“姨丈姨母從小就待乖官好,日後乖官若真進了内閣,先讓姨丈放一任縣令,姨母,你看咱們大興縣如何?”
這話說出來,其實就是封官許願極爲無恥了,但屋子裏頭包括陳繼儒在内,都沒挑他的刺兒,要知道,在大明,跟親戚族人搞好關系是一門大學問,你要是當了一縣縣令,家裏頭親戚族人知道了,前來投奔,你就得花銀子養起來,不然那就是大罪名,告到皇帝跟前你都輸定了,史載有大名士爲官,不善于處理族人關系,頭疼之下幹脆連官也不當了。
所以,陳繼儒董其昌暗中佩服,這個也是本事啊真不知他小小年紀如何懂這麽多,或許隻能用[生而知之者上也]來作注腳了。
封官許願的威力是如此之大,王珏立馬兒臉上就大地春回一般,艾梅娘雖然明知道姨侄這話怕是安慰自己哄自己開心的居多,但依然笑了起來,故意嗔道:“這孩子,就拿你姨娘開心,不過……若是你母親在,看你這般出息,定要高興地落淚的。”她說着,從腰間掏出香帕兒,在眼睛下面拭了拭。
王珏也是心裏頭一陣翻騰,滿腦子就是做官的心思,雖然俗話說惡貫滿盈,附郭京城,但若真有京縣縣令的位置給那些進士,保管一個個跑得比兔子還快,要知道,京縣縣令,從六品啊大興縣又是北方一等一出秀才舉子進士的地方,換一句話說,就是大興縣是北方文風比較鼎盛的縣,這個縣出秀才出舉人出進士,而一個縣讀書人的多寡是考核縣令功績很重要的一個标準。
所以,大多數爲官的,都喜歡到一個文風鼎盛的縣去做縣太爺,雖然讀書人多了,有可能碰上讀書人的破靴陣,但好處卻更加明顯,即便每天在縣衙後院和如夫人親嘴兒喝酒兒,無爲而治,一年下來,考核起碼也是一個中上,對官員來說,那就是無本萬利的買賣啊
而乖官的老師沈榜沈敦虞不就是大興知縣麽,他的老師名氣那麽大,要是運道好,也是有可能入内閣的,到時候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若是真喜歡乖官這個弟子,乖官去求一求,不敢立刻去想一縣的縣尊,像是甯波市舶提舉司的副提舉侯小白那般,一層層活動上來,先活動個舉人,再從舉人活動個大挑,從大挑再活動個佐貳,在五十五歲之前,說不準也能嘗一嘗做縣太爺的味道,一方主政啊連我老子也沒那麽發達過。。
他一時間倒是想的美,連自己升官發财的路子都一步步鋪好了,好像縣令立刻就在眼前一般,嘴角忍不住就翹了起來,看乖官就愈發順眼。
那侯小白發達的路數,在甯波無人不曉,隻是天高皇帝遠,人家的後頭還有浙江布政司使,傻子才去自己找麻煩呢何況官場慣例,瞞上不瞞下。
這時候,鄭老爹發話了,他左邊坐着艾梅娘,右手隔着一個位置坐的是單赤霞,單赤霞雖然自認是管家下人,可阖府上下,哪一個又敢真把他當一般的管家來看待,即便艾梅娘,也是十幾年前就知道他的,要尊稱一聲單家老哥哥。而單赤霞也知道自己管宅子不行,雖然知道恩威并施的道理,但如何對家裏頭仆人施恩,他還真學不來,那麽,隻好用一個威字了,威從何來,自然是借勢了,坐在老爺身旁,還有比這個更借勢的麽。
鄭家到甯波,滿打滿算,也三個月了,鄭老爹過上了舒适的日子,沒什麽煩心事,調養的又好,這病果然就好多了,雖然還沒大好,但前幾日請甯波的名醫鄧博謇鄧崇景專門來看過,那位一身道袍的鄧神醫當時就摸着胡子說你家員外調養的甚好,我再開半年的藥,若這半年還是這般調養,想必就能大好,另外,不要太過擔心不能和人接觸,仔細一些,平日吃茶吃水注意分開,也沒大礙的。
眼看到了年尾,家裏頭蒸蒸日上,老爺的病又眼看大好,當時單赤霞那個歡喜啊登時就給那位鄧神醫封了兩枚大銀餅子十兩銀子的謝禮,這位鄧神醫也稀奇,跟單赤霞說,聽說赤霞先生是武當松溪一脈的嫡系流傳,貧道雖在俗世行醫,卻也是武當一脈,得的是龍門派的嫡系流傳,怎好收你的銀子。
單赤霞一時間楞了楞,居然還碰上同門了,問了老師姓名嫡脈,果然是師兄弟,兩人相互序齒,單赤霞口稱師兄,心說這位雖然是武當龍門派的,卻也跟我們松溪派淵源甚深,怎好不給銀子,于是又添了四十兩,湊了整整五十兩銀子,原來以爲這位鄧博謇鄧師兄要謙讓一下的,結果人家笑眯眯就收下去了,當場就把單赤霞一口氣硬生生憋在了胸口,心說感情剛才是嫌銀子少。
五十兩,可以買十個有賣身契的丫鬟了,這真不是一筆小錢,當時單赤霞那個臉色……幸好,人家鄧神醫也不是白拿他銀子,說我每隔半個月就來給你家員外用金針刺穴,過了明年二月,想必也就大好了,再仔細調養數月,貧道保管他又是一條好漢。
當時單赤霞哭笑不得,但人家也是拿出真本事了,隻好笑着把這位武當派的師兄給送出門去。
故此,鄭老爹這才敢在二十三這天大擺席面,雖然不肯讓乖官和七個姨侄女坐過來,但好歹也是在一間房子裏頭,比起以前他幾年都把自己困在小木樓樓上一間小黑屋,那真是天上地下的區别,幸福是要有比較的,鄭老爹就覺得自己很幸福,當然了,日後我兒肯定要愈發出息,我還會更加幸福的。
他看王珏臉色好轉,就哼了聲,讓王珏過來坐,王珏也不是沒腦子的,沒必要這時候不給自己這個大連襟的面子,因此就坐了過去,在他右手邊坐了,隻是,這樣坐看起來依然古怪,因爲,他老婆、鄭老爹的小姨子,和他中間隔着鄭老爹,看起來還是那句話,他像是外人,旁邊的像是一家子。
不過,封官許願沖昏了他的腦子,一時間他也顧不得,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就對鄭連城舉了舉杯子,說:“大哥,請酒。”鄭連城幹咳了一聲,說:“我身子不好,就陪你一杯茶罷”
兩人一個喝酒一個喝茶,看起來倒有點兒其樂融融的親戚味道,隻是旁邊艾梅娘看自己丈夫的模樣,俏臉上就浮現出有點兒古怪的神情。
王珏又自己斟了一杯酒,然後對艾梅娘說:“來,梅娘,你我夫妻同敬大哥一杯,恭喜他生的如此出息的好兒子。”
艾梅娘沒奈何,窈窈站了起來,給自己斟了淺淺的一杯,然後對鄭連城舉起杯子,“姐夫……”那邊王珏也跟着舉起杯子,兩人同時一飲而盡,鄭老爹也喝了一口茶,然後就看見妻妹一陣咳嗽,嗆得原本白皙的臉頰漲成了深紫色。
“你從小不善飲酒,不要吃了。”鄭連城皺了皺眉,就伸手把艾梅娘跟前的酒杯子給拿掉,反手扣在自己跟前,艾梅娘伸指捂着嘴巴,偷偷看了自己丈夫一眼,接着又是一陣咳嗽,王珏倒沒怎麽說話,又是自己斟了一杯,端了起來說:“大哥,好酒天地人,咱們湊個三才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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