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乖官回來了。”剛進了院子,院牆圍廊那頭就傳來一個聲音,接着一位穿着桃紅色蜀錦撒金裙、沉香色背子的美婦人走了過來,看着三十許的模樣,乖官牽着若依和若常走過去,先要給董其昌陳繼儒介紹,“這是家姨母,姓艾。”
董其昌其實比乖官的姨母還大上一歲,但問題是他和乖官平輩論交,這時候就得老老實實叫人了,乖官的姨母閨名梅娘,當然,這閨名也就王珏能叫,自然鄭連城老爹也能叫幾聲,不過董其昌和陳繼儒就萬萬叫不得了,給他們說姨母姓艾,也是方便他們稱呼。
陳繼儒雖然是狂生,可是如今和乖官也算交好,見了長輩,這狂生态度就不好拿出來了,因此和董其昌齊齊一個肥喏,“華亭董其昌、陳繼儒,見過艾夫人。”曹鴛鴦微微屈膝,也對乖官姨母道了萬福。
夫人一詞作爲诰命當然不能亂用,民間稱夫人往往是在正式場合下對長輩的一種敬稱,譬如許多明清小說裏頭,說道某某人家發達了,往往要專門點一點[因對家仆恩重,合家都稱夫人][他家也穿金,也戴銀,真個牛馬成群,僮仆作隊,都稱爲員外,妻子稱安人],實際上不管員外也好,安人、夫人也罷,這些都是朝廷正經品階,普通人肯定不能用的,但凡事都有例外,好比普通百姓結婚新郎官可以穿狀元郎的行頭,帽子上插兩根翅,好不氣派,這些原本是特例,慢慢的民間習以爲常,你家發達了,稱你一聲員外,稱你妻子一聲安人,實際上跟這兩個詞本身,已經沒有半個永樂通寶的關系了。
艾氏也算是官宦圈子裏頭的人物,雖不怎麽出門,卻也是聽過這兩個的名頭,都說是江南首屈一指的大才子,如今看這兩人也來拜見,實際上心裏頭歡喜得緊,不過人家稱夫人,她總要有些長輩的派頭,不然豈不是丢了自家姨侄的臉面麽!因此倒是笑得有點雍容,請他們進去奉茶,又趕緊吩咐下頭,讓那個高價買來能做上好席面的婆子撿拿手的菜還得做的快的菜,先上幾個。
這時候吃飯已經是團席,也就是後世的吃法,大家團團坐下,菜上來了,一起伸筷子,不像前宋,是分食制,董其昌還說要請伯父來上頭坐了,乖官就說了,家父身子弱,多謝董兄挂念,衆人這才分主次坐定,由于鄭老爹不在,就請乖官的姨母在上首主席坐了,乖官在下首作陪,董其昌陳繼儒和曹鴛鴦坐了客尊位,乖官原本是拽着兩個表妹坐下的,結果艾氏嫌兩個孩子上桌子不恭敬,不讓姊妹兩個坐,去喚了乖官大表妹王若妤來,王若妤雖然十二歲,卻杏眼桃腮,相貌頗似其母,個子高挑比乖官還高上些許,一身合體的撒金花裙子下面,胸部稍稍墳起,身姿也顯出些婀娜來,身子其實已經有些長開了,羞答答在曹鴛鴦身邊坐了,再旁邊就是她的表哥。
或許有看官要問,泥馬,當我們不懂明朝曆史?女人也陪客吃飯?名妓還能堂而皇之上桌子吃飯?程朱理學家們呢?哪兒去了?哪兒去了?
實際上理學最盛行要從滿清康熙康麻子開始,明中後期則兩極分化,要麽,及其變态,女人被男人碰一下手,她一刀把自己手剁掉,要麽,就及其開放,說實話跟五百年後也沒多大區别。
譬如《水浒傳》裏頭,武松武二爺打了老虎做了都頭,也就相當于後世縣警察局副局長,第一次和潘金蓮以及武大郎吃飯,潘金蓮坐的主位,武松打橫坐了,武大坐了對面。。
後來清河縣警察局副局長武松每天一下班,也不肯跟那些同僚出去吃酒,就回家和嫂嫂一起吃飯,武二和嫂嫂吃飯的時候武大在幹嘛呢!街上賣炊餅。
由此可見,女人和男人一起吃飯在大明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
最終,董其昌和陳繼儒還是堅持讓兩個小姊妹在乖官旁邊坐了,至于别的表妹,是人皆有私心,不能指望艾梅娘一視同仁,倒是曹鴛鴦想拽小倩坐下,小倩紅着臉堅持不肯,雖說鄭府合家也不拿她真當下人看,但說起來到底是乖官的貼身丫鬟,曹鴛鴦是交際場上的達人,便也沒堅持。
衆人坐定,自有那精擅做上好席面的婆子做了好菜,一直吃到天色傍晚,這才散了席面,董其昌等堅持要拜見[鄭賢弟的令尊],乖官沒奈何,請他們到第三進後院,見了鄭老爹,董其昌和陳繼儒口稱叔父,曹鴛鴦稱鄭員外,拜見了鄭連城老爹,單赤霞在旁邊,董其昌眼前一亮,說,可是赤霞先生,又是深施一禮。
鄭連城其實下午些,就知道了這次有名滿江南的大名士來拜訪兒子,如今見了,果然氣度不凡,當然了,這是鄭老爹的心理語言,如果才學和相貌氣度挂鈎的話,天下紛紛擾擾的事情起碼要少掉一大半,看誰有沒有能力,隻需要瞧兩眼看看長相氣度就行了。
因此,鄭老爹笑得臉上綻開菊花,堅持請他們在鄭家小住,董其昌還有些猶豫,陳繼儒那狂生,直接說,長輩所請,如何敢辭,滿口答應下來。
于是,這三人就在鄭家暫住。
鄭府前後三進宅子,買的時候說是小,這個小字,也是相對于顔家那種甯波首屈一指的大富豪來說算一個小字,用大富人家的話來說,叫做精舍,乃是學佛道高人在山水秀美之處建造,也不一定非得小,但肯定精美,表示高逸超脫。
所以鄭家别說暫住進來三個人,三十個其實也住得下的,不然何至于要十來個下人。
小住了幾天,曹鴛鴦就告辭了,要知道她是江南首屈一指的名妓,不可能整天住在鄭家,這次和陳繼儒結伴前來,不過想瞧瞧那個寫[人生若隻如初見]的人長個什麽樣子,如今瞧是瞧了,其實心裏頭是大失所望的。
爲何?還是鄭國蕃太小,要知道雖然民間俗話[女大三,抱金磚,女大五,賽老母],可曹鴛鴦十八歲鄭國蕃十三歲,這個就難搞了。當名妓的,别看她們往來俱都是名士、富豪、官員,沒有一個不想釣金龜婿的,沒有對或者不對,隻是弱女子的生存法則罷了。
像是曹鴛鴦這種名妓,看似奢華,往來俱名士,高來高去,實際上,她們心中的危機感絕不是顔清薇那種大小姐能體會的,要命的是,所謂名士,裏頭仔細一挑一選,值得托付終身的就不多了。
首先,做妻基本是沒戲的,那麽既然做妾,自然要挑一個自己喜歡的,所謂[鸨兒愛鈔,姐兒愛俏],大多數名士,真用相貌來衡量的話,幾乎都是紛紛落馬,偶爾個把長相不錯的,可人家不一定就鍾情于你,就好像後來的冒辟疆和董小宛,世人把兩人的感情說的纏綿悱恻,實際上的真相是,才子冒辟疆喜歡名妓陳圓圓,而名妓董小宛喜歡才子冒辟疆,後來還是另外一個名妓柳如是出面,請錢謙益花銀子給董小宛贖身,然後送給了冒辟疆,兩個人這才結合。
所以,郎才女貌一見鍾情大抵隻是世人的美好願望罷了,事實永遠不可能那麽美滿,像是陳繼儒和董其昌,雖然也是名士,可這兩位的長相實在不符合曹鴛鴦的審美觀,和陳繼儒牽手而行,隻不過是曹鴛鴦的職業道德罷了。
名妓嘛!自然是相貌好,才學高,精擅詩詞歌賦各種本事,眼界自然比普通女子高上一大截,乖官本來是好的,可惜,太小了,毛還沒長,以曹鴛鴦看,似乎還不懂得欣賞女人,說自己看女人身無寸縷,她後來也明白了,純是惡作劇。
由此,她幾乎斷定,這個粉妝玉琢的小家夥看着漂亮,實際上還不能用,或者說,暫時還不能用。
那麽,她自然是怅然若失,不管從相貌來說,又或者是文采還是武略,這鄭國蕃當真就是當世第一流頂兒尖兒的,可惜,爲什麽年紀這般小呢?
一時間,她頗有[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的惆怅,在鄭家小住幾日,這種感覺愈發強烈,因此就告辭而去。
鄭國蕃沒道理挽留人家一個女孩子,小倩倒是挽留了,挽留不住,兩人這兩天頗說得來,小倩還跟她請益了吹箫的秘訣,可謂師友,兩人倒是互相落淚,依依難舍的,最後鄭國蕃讓家裏頭馬夫王虎用馬車一路送她直接去蘇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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