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口味總是越養越刁的,把陳繼儒放到五百年後去,他肯定也捧着[跳崖得不世出秘籍,吃地瓜成魔法師,随手撿了一個蛋是聖階龍蛋,碰到的翹家小妞是精靈公主,撿一個潦倒漢子做跟班是黃金劍聖]這樣的書看得津津有味,無他,沒讀過罷了。
可乖官看的書就海了去了,明朝産量最大的才子佳人書,送給乖官讀說不準他還嫌擦屁股紙張太薄會擦破搞到手上去,看看禮記,不錯,原來孔夫子也認爲古代的東西好,現代的東西不咋地,跟後人如出一轍啊!
像陳繼儒這種,閑來無事,也看看《繡像足本如意君傳》,看看《繡像足本則天皇帝宮闱秘史》《繡像足本隋炀帝豔史》這類書,一邊看一邊也要拍案叫好,說不準還要贊兩句:筆鋒恣橫酣暢,筆若美盼倩笑,實文之妙美乎哉!班馬複生,亦不必猥亵損其詞矣!
但這種當代人贊爲班馬複生也不過如此的奇文,在乖官來看實在也不過爾爾,道理很簡單,他要比常人多五百年的見識。
所以乖官對陳繼儒的挑釁隻是笑笑,“好叫兩位賢兄知道,本來倒是寫了一本,叫嬰甯,不過前兩日剛剛被付梓堂的虞玄老先生八百兩銀子拿去了。”
“那書講的是什麽?”曹鴛鴦和董其昌眼神一亮,同時出聲問到。
要知道,《聶小倩》和《白娘子》都是道前人所未道,可以說隻要是看過這兩本書的,都會眼前一亮,先不說故事如何,原來詞話還能這麽寫,女鬼和蛇妖也寫的如此活靈活現宛如鄰家美婦。
尤其這兩本唱詞後頭的點批,都說作者年未弱冠,卻腹中錦繡,寫的是妙筆生花、滿紙雲霞,一段大奇事發洩殆亦。《聶小倩》後頭更是有《赤霞先生考》這樣的點批,因爲那位德藝坊趙蒼靖是單赤霞的崇拜者,裏頭把單赤霞誇的天上有地下無,最後來一句,這位當代虬髯客就是書裏頭劍俠的原型,作者玉散人家裏頭的老仆。
這麽一來,文人士子看了,如何不仰慕,如何不想見一見那位殺人者人生若隻如初見。
小丫鬟聶小倩聽别人問,自然當仁不讓,少爺寫的書她可是都第一個讀的,尤其這本《嬰甯》,女主角天真爛漫,[不慣與生人睡]那一句話曾讓她笑到肚子疼,她口才頗好,簡單地把嬰甯所寫的故事說了一遍,孜孜憨笑渾似毫無心肝,那一句曾讓她笑得肚子疼的[不慣與生人睡]先是讓董其昌和曹鴛鴦一怔,接着齊齊大笑,拍案叫絕。
“賢弟,可有手本麽?”董其昌隻覺得心癢癢,曆史上這位看了《金瓶梅》孜孜不倦盯着人家要下面的内容,着實是個老書蟲,他和友人通信讨論《金瓶梅》也是有文字記載的第一次,給後人考證留下無數遐思。
乖官攤了攤手,“實在是沒有。”大明的名士寫的東西一般先會有手抄本流傳,不像乖官,每次都直接拿出去賣錢。
曹鴛鴦歎了口氣,旁邊陳繼儒卻來了一句,“嬰甯,可是出自《莊子.大宗師》的典故麽。”說着,吟哦道:“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爲物,無不将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其名爲撄甯。撄甯也者,撄而後成者也。”
乖官一怔,果然,這位成名絕無僥幸啊!這篇莊子大宗師是說不受外物紛擾,合乎天道保持自然本色,書裏頭的嬰甯不就是這麽一個嬌癡本色的女孩子麽。
他再仔細一尋思,這話,分明在打回他的臉,潛含義就是,又是個女妖精,敢問,你可是江郎才盡了麽?
挑了挑眉,他原本不想說,幹脆就直接說了,“倒是有個新本子,寫的還不多,有些糾結,故此讀禮記解悶。”。
陳繼儒暗中撇嘴,泥馬,裝什麽裝,讀禮記解悶,以爲我是小孩子麽。
“小倩,把裏頭那本我剛寫了幾萬字的拿出來。”乖官讓小倩去取新本子,小丫鬟聶小倩怔了怔,低聲說:“少爺,那本……不是不好給别人看的麽。”
小倩也是讀過書的,尤其是被癡呆文婦顔清薇熏陶過,文人名士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她倒是知道個八九成的,少爺寫的那本書,她覺得是好的,但是,好的過了頭,她甚至覺得有些恐懼。
“你隻管拿過來就是。”乖官倒是不怕的,我寫也寫了,怕什麽,難不成還有金瓶梅隐射的厲害?金瓶梅用宋徽宗隐射世宗皇帝嘉靖,這個是衆所周知的,到了下面的官員,已經不是隐射那麽簡單了,直接就是點名,也就是說,《金瓶梅》裏頭出現的很多官員是實名,當時還活着的官員。
大明朝可不時興到書裏頭跑龍套,金瓶梅把黃甲、淩雲翼、狄斯彬等一系列進士挨個兒點名,包括提倡[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大明朝後七子之一的王世貞,後世考據金瓶梅是徐文長寫的,可如今青藤先生徐文長不是在山陰活的好好的,還有心思去騙癡呆文婦顔清薇這個女弟子孝敬的筆墨紙硯。
點實名的書都不怕,我隐射怕啥!所以乖官就讓小倩把書拿過來,小倩磨磨蹭蹭,一臉的不願意,董其昌這厮膽小又聰慧,隐約覺得恐怕拿出來的書是隐射朝廷的,想幹脆不看,可旁邊曹鴛鴦和陳繼儒都是躍躍欲試,他屁眼上長痔瘡一般,坐在石凳子上頭扭了好一會兒,小倩從劍廬裏頭拿出薄薄一疊紙來,他暗自歎了口氣,屁股這才在石凳子上頭坐實了。
陳繼儒是個大名士,尤其是他還是寫過《李公子傳》的,這在當時的大明朝,已經夠動人心魄了,看鄭國蕃不顧自己的挑釁也要拿出一本寫了幾萬字的稿子,想必是精心所作,我倒要看看是如何的妙筆生花。
小倩慢慢走到石桌子跟前,陳繼儒當先就跳了起來,伸手一把抓住了稿紙,冷不防旁邊鄭國蕃一伸手,握在他手腕上,“陳賢兄,看歸看,上了船,可就下不去了。”
他這話隐隐含着警告,陳繼儒不屑,切,殺官造反的《水浒傳》都能出版,我寫《李公子傳》把天下進士罵了一個遍,照樣出版,你這個還能如何?
所以,他手穩穩的,瞥了鄭國蕃一眼,說:“吾也是讀過水浒的。”他意思說,你放心,就算你寫個殺官造反的書,我看了一笑而過,不會去舉報你的。
他這麽一說,乖官就放了手,他笑笑,拽了拽,結果小丫鬟不肯撒手,臉上表情似笑似哭的,“陳相公,可敢發個誓麽?”
衆人一愣,董其昌眨了眨眼睛,起身說道:“既然鄭賢弟這書還沒寫好,不如就不看了,等日後成書,你我再看,豈不是好,不然,好書看了一半,吊在半空中不上不下的,着實可恨。”乖官聽了就笑了,這話,頗有五百年後的味道啊!
結果陳繼儒不幹,“我死後,哪管洪水滔天,禅師們悟禅,也隻是說,曆曆隻在當下……”這話,隐隐有[我思故我在]的意思,再說,好和不好,我看了才知道。
他說着,又對小倩笑笑,說:“小娘子,你放心,你家少爺即便在書裏頭大罵當今聖上,我也隻當沒看見,若洩露半句,叫我如張叔大一般吃多了春藥死在女人肚皮上。”
這個誓言不可謂不惡毒,時人哄傳,前閣老張居正就是春藥吃多了,和妾室交合的時候大血崩,射出來的全是血,最後失血過多而死,他随口就拿出來賭咒發誓,倒是叫曹鴛鴦滿臉通紅,忍不住啐了一口,“乞花先生,說的什麽渾話,沒的侮了我們女兒家的耳朵。”
小倩也是雙頰燒紅,這陳相公真是一張破嘴,不過,發的誓言倒是毒,姑且相信他罷!想着,緩緩松手。。
陳繼儒拿了過來,迫不及待就看去,咦歪?書名還沒有?
旁邊曹鴛鴦已經探過頭來,看着陳繼儒伸手翻頁,再旁邊董其昌,心裏頭螞蟻爬一般,看陳繼儒和曹鴛鴦四目定定就射在紙上,終究沒忍住,泥馬,不就是一本書麽,看也就看了,大破天去,日後我考中進士,努力些,爬到張叔大的位置上,保一保這鄭鳳璋賢弟就是了,至于如陳賢弟那般的香豔死法,還是算了,敬謝不敏。
他想着,也是湊過頭去,三個人仔細觀看。
這書的内容天馬行空,甚至有一些他們無法理解的東西在,但是,其中的一些名詞卻叫他們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涼氣,一開頭,這書講的是商貿聯盟無視帝國要求高度自治,并且對納布禁運威脅帝國,朝廷機構臃腫,官僚橫行,而這時候,内閣派出了兩位帶禦器械前往納布,和商貿聯盟的談判崩裂,兩位帶禦器械從商貿聯盟逃了出來,碰到了納布土司帕德梅。
這三個看書的人,都是當世頂尖的人才,幾乎一眼之下就看出來了,這是隐射商人操縱地方,甚至,兩位大名士董其昌和陳繼儒都知道書中那位納布土司帕德梅是梵語蓮花的意思。
要知道,明末商人絕不是後世所說的士農工商最末一等公民那麽簡單,他們往往有功名在身,又官商勾結,在朝廷有奧援,官商官商,這兩個字是一體的,可書裏頭商貿聯盟不納稅還要求高度自治,甚至威脅地方土司,實迹形同造反。
大明朝最龐大的勢力是什麽?就是不納稅的官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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