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幾不甚大,馬廚子準備的八素兩葷擠了堆起來才放下,三個顔氏的仆人小心翼翼退下,就待在門外伺候着,乖官練劍熏熏然出了一身汗,這時候正是好胃口,伸手招了招單思南,“大頭,坐我旁邊來。”他說着挪了挪屁股,這樣就變成了他坐在最裏面,大頭和顔家小姐面對面。
大頭果然就像是小倩說的那般,一點兒眼力勁兒都沒有,少爺一喊,他就真一屁股坐過去了,把旁邊站着的小倩看得是無話可說,對面坐着的顔清薇也是一怔。她可沒碰到過這樣的情況,雖然她和小倩也情同姐妹一般,但,主仆就是主仆,怎麽能同一張桌子吃飯呢!若被别人看去,卻是大大失禮。
顔清薇此女在大明朝也算得上首屈一指,很多思想不與當時同,隐約有後世女性思想解放的一些理念,但由于傳統儒家文化熏陶,又有很多局限于當時眼光,如此一來,說實話用後世眼光來看未免有點兒不倫不類。這就好有一比,梳着兩條油光水滑大辮子的村姑看起來有一股子質樸之美,大都市塗唇擦粉的女性有時尚之美,小城鎮的姑娘偏要學大都市女性塗唇擦粉,偏偏因爲物質所限,不能擁有蘭黛的眼睫毛膏,沒有雅詩蘭蔻的護膚霜,沒有迪奧的唇膏,沒有香奈兒的五号香水,沒有sk-ii的面膜……這麽一來,兩頭不倫不類,在大都市男性眼中未免有落伍之嫌,在農村男性眼中怕也有不正經的嫌疑。
而乖官的眼光無疑就是超脫時代五百年的,因此看顔清薇就有些怪異,他看小倩頗有質樸之美,看顔清薇,總覺得有點别扭,雖然明知道或許人家也不是故意這樣,或許是因爲被浙江無數文人士子們捧出來的脾氣,可他的确隐約覺得顔清薇帶給自己的别别扭扭的奇怪感覺。
抿着唇想了半天,他突然想一拍桌子,知道了,這位姐姐有點兒裝十三,你要麽學小甜甜那樣灑脫,别人威脅說放她的果照到網絡上,她二話不說先自己把自己果照放出去,要麽你幹脆就是大明朝典型的閨秀。
可顔小姐身上帶着點兒現代女性的味道,但又不完全,給乖官的感覺就像是剛進城的鄉下小保姆,見了花花世界,也學着打扮起來,所謂[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認爹和娘],這感覺就怪透了。
看他突然那麽一揮手像是拍大腿一樣,顔清薇眼光怪異看着他,察覺到這位姐姐的眼光,乖官就笑了起來,“突然就想起來一個典故,一會兒吃完了趕緊寫下來……大頭,快快盛飯來。”
他這具皮囊指派大頭已經成爲習慣,倒不是真的就把大頭當奴才使喚,不過是習慣,就好像被父母寵壞的孩子往餐桌旁一坐從小到大也沒知道伸個手幫父母端個菜。不過,這個度在大明朝剛剛好,恰是潇灑不羁名士風範,如果他整天跟大頭勾肩搭背連盛飯也要幫大頭裝一碗,那才是真的糟糕,不是不羁而是狂涎了,正所謂,領先半步是天才,領先一步是瘋子。
乖官吃飯絕不是食不言的代表,而是食必言的表率,一邊吃一邊碎碎叨叨說話,顔清薇本來準備保持大家閨秀風範的,結果,沒把持住,被乖官拖下水了。
兩人對文學創作進行了友好會晤,雙方輕松交談,船艙内始終洋溢着輕松和諧的氣氛。顔清薇對鄭國蕃的詩詞表示出了濃厚的興趣,鄭國蕃秉持大國外交,投桃報李,誇獎顔清薇也是詩詞界一朵奇葩……
好罷!這似乎有些搞怪,實際上,乖官對顔小姐的詩詞實在是不屑一顧,心說感情浙江文人士子追捧的名門閨秀原來就這樣啊!
說起來,顔清薇水平也不至于差到叫人瞧不起,但相對于浙江第一名媛閨秀的名頭,詩詞實在一般般,尤其乖官這種深蘊後世文學青年路數的人,就覺得顔小姐寫的叫一個矯揉造作無病呻吟,就好比一個人靠牆抽煙,七個字,結果顔小姐寫出七百個字的文青版本,兩百個字描寫牆,兩百個字描寫煙,再兩百個字描寫心情,最後一百字總結:啊!青煙在修長雙指間缭繞,倦怠随着青煙而去。。
真真是……乖官覺得自己的耳朵受到了折磨,心靈受到了創傷。
卧槽泥馬,這就是所謂青藤先生的弟子的水平?怪不得明人自己也說,當代無文字闾巷有真詩。
他這番抱怨其實頗偏頗,顔清薇不過跟徐文長見過一面,沒幾天就被自家人給強硬領了回去,所謂弟子雲雲,恐怕徐文長自己也有收個富豪女徒弟騙吃騙喝的打算,至于被捧爲浙江第一名媛閨秀,一來顔家家業大,二來顔清薇的老師徐文長名頭大,三來麽,就是最關鍵的了,顔清薇長相漂亮。
瞧瞧,一個家财萬貫的嬌嬌富家女,白衣勝雪美若天仙,又是大名士青藤先生的弟子,這要是娶回去了,起碼少奮鬥三十年,如何不叫浙江士子們趨之若鹜呢!至于詩詞好不好,反倒是末端了,反正也不差,什麽:紫薇一瓣玉壺中,微風輕撫寂寞紅,蘭心蕙質女兒意,胭脂冷,眉筆輕,夢中幾回與君同。
看起來也是可以的嘛!而且頗有[有女懷春,吉士誘之]的味道。
但在乖官看來,這不就是瞧見花瓣掉落水池裏面,然後顧影自憐,覺得旁的全是沾染俗氣的狗屎粑粑,隻有那水那花瓣才玉潔冰清,然後就臆想着天上掉下一個懂自己、愛自己、憐自己且還要符合她那個玉潔冰清審美觀的男人來。
有這麽一個優秀的男人從天上掉下來,幹嘛要懂你愛你憐你,招招手,滿大街的美女哭着喊着全過去了,何必去做襯托你這片花瓣的池水呢!有那麽傻的男人麽?
所以,仔細一讀,就是矯揉造作無病呻吟的路數,如何入得看書百萬卷目光挑花眼的乖官的眼呢!
偏偏顔清薇把自己以前所作詩詞都拿來給乖官點評,心中想着無非就是伯牙子期那般知音感覺,你懂我的哦!
乖官累得啊!吃了一小碗飯就吃不下去了,真想大喊:兄弟我不是女生頻道的編輯啊!何況我是男生**流作者,你這個是女生瓊瑤流,道不同不相爲謀啊!
他捧着飯碗在手上,幹笑了兩聲,就說:“顔小姐,所謂古來文章各有奧妙,李青蓮和杜子美的詩實在不好放在一起看。你看,你是瓊瑤流,我是花間派,這個……
顔清薇先是一怔,然後,就問他,“什麽是瓊瑤流?”
“呃!就是天上瓊樓玉宇,青雲瑤台,這個流派擅長寫天宮王母娘娘的女兒不喜歡那些羸弱仙官,下凡嫁了一個放牛郎,一男一女過上幸福的生活的故事。”乖官信口胡謅。
“哦!”顔清薇眼神一亮,又問道:“花間派呢?”
“這個……”乖官語塞。
“俺聽少爺念叨過哩!”埋頭吃飯的大頭忽然來了一句,“就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代表人物是寫一樹梨花壓海棠的張安陸。”
這話一說,房間裏面的人頓時變色。
大頭記錯了不代表顔小姐不懂,張安陸嘛!八十歲還娶小老婆結果被蘇東坡調侃[一樹梨花壓海棠]的風流老柴棍,據說還喜歡勾搭小尼姑。
乖官恨不得拿東西把大頭的嘴巴堵上,代表你個大頭啊!小倩臉色唰一下就白了,顔小姐柔荑一緊,差點兒把筷子給捏斷了,船艙内沉默了半晌,顔小姐擠出一個笑容來,“天上仙女和放牛郎過幸福日子不好麽!何必學張安陸,不過[雲破月來花弄影]寥寥數句……”
“俺家少爺又不是放牛郎。”大頭悶聲道:“再說,俺家少爺從老爺的老爺的老爺開始,幾代單傳,肯定要多娶妻妾開枝散葉,别說仙女,就是王母娘娘下凡,也不能讓俺家少爺學放牛郎……”
“啪!”一聲,顔小姐把筷子按在矮幾上,站起身來,一張俏臉顔色如黑雲壓頂,鉛雲密布。
香腮墳起了幾下,顔小姐顯然在咬牙切齒,恨恨對小倩道:“小倩,跟我回去。”
她扭頭就走,頭上發簪輕動,垂在發簪上幾顆珍珠碰撞,叮叮當當一陣微響,小倩臉上神情說不出來,似哭似笑的,外面顔小姐又急聲叫了她兩聲,她跺了跺腳,眼眶裏頭水汽蒸騰,滾來滾去差點兒流下來,外面又叫了兩聲,她看着乖官的眼神就像是被遺棄的小貓一般,凄凄慘慘戚戚,真是可憐又決絕,咬着唇去了。
看着這主仆二人離開,外面伺候的三個仆人臉色古怪,船艙内大頭看着自家少爺問:“少爺,顔小姐這是幹啥?”
嘴角一翹,乖官心說這樣也好,省得再給我評點那些詩詞,牙也酸倒了,就拿筷子點了點大頭的大頭,“趕緊吃你的飯,怎麽就堵不住你的嘴呢!”
單思南趕緊伸手夾了一條魚在碗裏頭,夾了魚尾巴放在嘴巴裏面細細地嚼着,心裏頭卻想:哼!以爲我小,什麽都不懂,想勾搭少爺,做夢。還真以爲俺不知道一樹梨花壓海棠是蘇老坡寫的啊!俺不但知道蘇老坡,俺還知道安定先生家訓說[嫁女必須勝吾家,娶婦必然不如吾家,嫁勝吾家者,則女之事人必欽、必戒。娶不若吾家者,則婦之事舅姑必執婦道。]老爺都說過了,要給少爺挑一個溫柔娴淑懂婦道的少奶奶……
若是乖官知道大頭所想,也不知道會哭還是會笑,這些君臣、夫婦、長幼的倫理道德文章,集合了衆多守禮君子的事迹、家訓、遺訓,由洪武皇帝朱元璋頒布,很多詩書人家都拿來教育孩子,大頭更是從小被他老爹逼着全篇通背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