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赤霞把身上革囊卸下來給了兒子單思南,對趙蒼靖抱了抱拳,先去樓上看鄭老爹,這老哥倆過命的交情,名爲主仆實爲兄弟一般,鄭老爹看單赤霞回來,着實歡喜,看起來臉上倒是多了幾分血色,單赤霞嘴上不說,心裏面頗難受,當年鄭老爹也算是一條好漢,一個被官府點了役的民壯夫子,敢從鞑子包圍下把人從死人堆裏面背出來,這種勇氣絕對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可現如今,鄭老爹幾年痨病下來,臉色蒼白,人瘦削的不成樣兒,似乎風吹一口就要倒一般,咳嗽起來撕心裂肺痛苦萬分,這些還在其次,最關鍵是,鄭老爹比單赤霞還小上三歲,今年實打實,不過三十七歲,卻要閉門不出整天困頓在這方丈之内,怕自己的病傳給兒子,連兒子的面也不肯見,這對一個正當壯年的漢子,得是一種多大的折磨痛苦。
話說,鄭老爹大名兒鄭連城,端的一個好名字,乃是鄭老爹的老爹老年得子,花了二兩銀子請一位老儒起的名字,老儒覺得此子貌若珠玉,故名連城,取義《史記》中和氏璧的典故,所以,鄭乖官被聞人氏看了小雞雞取笑羊脂白玉一般,鄭家姐弟兩個都以貌美出名,實在是家學淵源有緣故的。
單赤霞心裏面歎息,面上卻笑着,“氣色看起來不錯,比我出門的時候似乎好些了,也是,乖官如此眼看卻是出息了,方才我回來的時候,一路上聽人說鄭乖官勇割雙頭,還以爲自己聽差了。”
鄭老爹聞言就笑了起來,接着,捂着嘴巴咳嗽了兩聲,單赤霞起身從旁邊桌子上茶瓯裏面倒了一碗淡茶,端給鄭老爹喝了兩口,老爹喝了水,喘了兩口,這才歎氣,“說起來,到底是我這身子拖累了這個家,好端端的家卻是活活拖散了,連累了乖官……”說着,看了單赤霞一眼,有道:“也連累了你。”
單赤霞不悅,皺眉說:“這是什麽話,當年我可是投了靠身文書的,是鄭家的仆奴……”鄭老爹隻好苦笑,這位老哥什麽都好,卻是把恩義看得比天大,這對自己來說,也是一種壓力,總覺得自家耽擱了人家。
這時候的大明朝在全世界百分之五十以上的白銀流入沖擊下,開始有很多有識之士睜開眼睛看世界,當然,這是後世專家的官方口吻,其實說白了,就是在經濟大潮沖擊下,一切以銀子來評價來說話,俗謂[有錢就是爺][笑貧不笑娼]。
這種觀點深入人心,在民間已經是一種共識,往往有大戶人家家道敗落然後家仆翻身,主仆之間颠倒了個個兒,主家不忿,官司打到官府去,按說,官府當然要用大明律來辦案,你有賣身文書在主家手上,你的子子孫孫那都是人家的家生子奴才。
但實際上,官府也已經不會用大明律來把家仆的财産斷給主家了,往往是以調解爲主,也就是說,整個大明朝已經形成共識,你發達了,合該你仆奴成群,你敗落了,也是淺水養不住魚的天命所歸,一張有簽字畫押的賣身文書說明不了任何問題。
所以,鄭老爹心中是很愧疚的,覺得自己耽誤了單老哥一輩子。
不過單赤霞是個認死理的,并不肯接受這種抱歉,反而會生氣覺得鄭老爹跟自己生分了,那是瞧輕了自己,因此臉色就不好看,從這一點上來說,這主仆不主仆的還真不好說,哪兒有這般給人臉子看的道理,所以,兩人實在是亦主仆亦兄弟的一種奇怪關系。
“好好好,是我說錯話了。”鄭老爹深知單赤霞的脾氣,就賠笑着給他道歉,單赤霞哼了一聲,不過他也并不當真,隻是借題發揮,省得鄭老爹整日悶在樓上,心眼鑽到牛角尖裏面去。。
兩人說了一會子話,單赤霞這才說到正題,臉上就有些憂色,“這次我從九邊回來,聽軍中袍澤說,戚少保在朝廷中境況不佳,張閣老病故後,頗有很多官員彈劾戚少保,眼下戚少保薊鎮總兵官的地位岌岌可危,以我估計,不出一年,戚少保恐怕就要調任,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到時候,大多數浙兵同袍們要麽随着戚少保轉任,要麽……”
他說到這裏,頓了頓,臉上全是苦笑,“以後進出九邊怕就不容易了。”
鄭老爹的病那是金山銀山也吃的空的,單赤霞進出九邊,以跑單幫的形式倒買倒賣人參貂皮之類,這些一轉手都是能賺大錢的,譬如人參,在關外隻好賣個蘿蔔價,但進了關以後,身價何止百倍,有那年份好品相好的參更是能賣上天價,他倒來的人參雖然不能像是藥鋪那般以零售的方式賣個天價,往往也是賣給熟識的藥鋪,兼之鄭老爹瞧病抓藥都在此處,各得其便,但關鍵是他軍中袍澤頗多,進出九邊人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當沒看見,别人可沒這個待遇。
你換個普通商人,身上帶這麽多皮子和人參幹什麽的?是不是鞑子的奸細?什麽?正經商人良善人家?東西都是繳過稅的。那稅收隻好是朝廷收的,咱們這些軍丁替大明朝守着邊關,一刀一槍跟鞑子幹,你們這些商人居然跟鞑子做生意,莫不是想資敵?
反正,朝廷那點商稅是個明白人都知道怎麽一回事情,整個大明一年的商稅不過十來萬,講個不好聽的,那個被鄭乖官砍了腦袋的段大官人家底都不止這個數,說出去,偌大一個朝廷一年的商稅還沒一個普通财主家的家财多,真是吊也笑歪掉。
這個就是單赤霞跟别的商人的區别,别人要繳過路費,他不用,最大的賺頭其實就在這個上面。
但戚繼光的大後台張居正死了,一旦調任或者下台,單赤霞想再進出九邊,就沒那麽好的待遇了,任你号稱浙江兵中劍法第一,那個隻好在浙江兵中管用,換了人幹薊鎮總兵官,任你會飛天遁地,号稱大明朝劍法第一都沒用,進出九邊該掏銀子還得掏銀子,沒人搭理你劍法第一不第一的。
因此上,單赤霞這次回來,實在是發愁,這日後該怎麽辦?
他愁眉苦臉的模樣,倒是讓鄭老爹笑了起來,接着又是一陣猛咳,單赤霞起身給他撫背,心中歎息。
咳了好一會兒,鄭老爹擺了擺手,就把鄭國蕃打算南下甯波投奔姨母的事情說了,鄭老爹妻子的妹妹嫁的男人的老爹是個小京官,品級小的可憐,數年前辭了官回了故鄉甯波,鄭老爹的妻妹也就是鄭小官的姨母自小就喜歡鄭國蕃,兩家還有些書信往來。
這時候的親戚關系不像後世,儒家講究禮制,所謂[親親尊尊、親親相隐],構架成整個大明朝的宗法社會。
所以,舉家千裏投奔親戚在後世看來有點不靠譜,在當時,卻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
鄭老爹把這事情說了,又說乖官如今也是有自己的見地了,這個家也該讓他撐起來,你單老哥就不用擔心戚少保調任這種事情和自家的聯系了。
單赤霞聽了就有些皺眉,他也是見過鄭老爹的那個連襟的,是個秀才,本事不大,眼光挺高,那時候鄭家還沒敗落,也是幾代良善的殷實人家,那位秀才來鄭家坐坐,總是翹着下巴不大看得起自己的連襟,如今鄭家這幅模樣,那位得什麽眼光看人?
他是武人出身,這種話還不屑與藏在心裏面,想到就說出來,鄭老爹就跟他說,乖官如今也賺了銀子,咱們此去,不是逃難去,再說,乖官如今也是庠生身份,正經的讀書人。
如此一說,單赤霞倒是笑起來,鄭國蕃去年進學,當時這兩位都是歡喜若狂的,十二歲進學,這就算放在南方文風鼎盛之地,也是值得人家高看一眼的,何況是北地,他不說,單赤霞居然往了這茬。想想也是,大家都是秀才,誰看不起誰還不一定呢!。
單赤霞笑了幾聲,猶豫了下,起身走到門外,把鄭國蕃就叫了上來,讓他站在門外,鄭國蕃在門口瞧見老爹削瘦的身子靠坐在床上,眼睛一潤,不知道爲什麽就有種想流淚的感覺。
“乖官,不要進來,就站在門口,你單叔有些話要問你。”鄭老爹在裏頭和悅地說。
單赤霞性格仔細,方才在樓下有外人在不好多問,這會兒就詳細問了一番,乖官老老實實回答了,單赤霞也是走南闖北的人,仔細尋思了,也覺得頗有道理,就是略微覺得眼下鄭國蕃用錢不當回事,怕他年少輕狂,便認真又問他一句,可肯定能撐起這個家來,要知道你爹爹的身子一年沒兩百兩銀子下不來。
鄭國蕃看單赤霞滿臉嚴肅,也認真點頭,“單叔,經過畫扇姐姐這件事,我想明白了很多事情,請單叔放心,乖官有把握不但給爹爹治病,更要調養起身子來。”
鄭老爹的病主要是三分治七分養,單赤霞拼了一身本事去賺的錢,隻好三分治,遠達不到七分養,鄭國蕃說了這番話,當然是有通盤考慮的。他是準備全家坐馬車到天津,在天津坐船南下甯波。
坐船從海路走,他路上有大把的時間再寫幾個本子,到了甯波,便可以就地找家書坊賣了,所謂投奔姨夫姨母,隻是借口罷了,萬一談不攏價錢,姨夫姨母家暫住一時,本子能賣了好價錢,直接可以購買屋宇,對了,還有一匹馬,南方缺馬,這北方的好馬到了南方隻有更加值錢,即便有個急,把馬賣了也能應急一陣子,他不相信自己坐船一路上寫的本子到甯波那麽長時間賣不掉。
他把所有的想法仔細說了,單思南摸着颌下大胡子,也覺得頗有道理,何況,眼下連房子也賣了,也就是說,鄭家目前在大興縣隻是暫時借住别人家,那麽,南下就南下罷!
一時間,他豪情大生,到了南邊,離老家義烏也不過四五百裏地,快馬兩天就到了,自己在北邊一年也能折騰幾百兩銀子,到了南方老家,難道就折騰不出銀子了?
想到這兒,他一巴掌拍在牆上,道:“好,就這麽地了。少爺,你下去忙你自己的罷!别的事情就我老單來辦了。”
這一家人有勁往一處兒使,辦事自然就順趟,鄭國蕃中午讓單思南出門買了幾個好菜,随口客氣地說了句請趙老東家用個午飯,沒曾想,趙蒼靖居然當仁不讓,真就在鄭家吃飯,倒是叫鄭國蕃楞了好一會兒,後來看趙蒼靖赤霞先生前赤霞先生後的,這才明白,感情是盲目崇拜導緻的,不由一笑,對自己筆力更加自信,用後世的話來說,昂首闊步踏上緻富奔小康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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