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接過筆來,思潮如泉湧一般,雖然用的是毛筆,卻也筆走龍蛇毫不停頓,主仆二人在書房半個時辰,居然就寫出洋洋灑灑兩千文出來。
這兩千字寫出來,将将寫到窮書生甯采臣被一群野狼追趕,後面狼群幽碧的眼珠在黑夜中宛如鬼火,他慌不擇路,腳下一滑摔倒在地,掙紮着起來,卻是一塊石碑,伸手抓起燈籠,燈光照在石碑上。
[蘭若寺]
三個字似有魔力,輕輕念出,突然就起了一陣風,陰寒透體,十七八隻餓狼頓時停下腳步,狼背上硬毛豎起,齊齊發出哀鳴,硬如旗杆的狼尾巴一卷,卻是如喪家之犬一般,轉身就逃,一瞬間,十七八隻餓狼跑得幹幹淨淨。
鄭小官長籲一口氣,把毛筆擱在硯池上,左手握着右手手腕,輕輕轉了幾圈,自覺狀态真是不錯,照着這般寫法,七天之内肯定能寫好。
“少爺,這是個詞話本子?寫的真好,最後這一段,瞧着都覺得一股子涼氣從心底往外冒,這蘭若寺肯定不是什麽好地方對不對?是不是就像說西遊裏面一般,一會兒就要跳出一個青臉紅須、青靛臉、毛皮青似靛、巨口獠牙、口如鋼鑽、口若血盆、鋸牙似鑿、齒排銅闆、鋼牙似插釘、髭須如插箭、焦筋藍靛手的妖怪出來?”單思南雖然才十一歲,也是茶樓酒座裏面的常客,他年歲小,三國什麽的不懂,最愛聽的就是說西遊,水浒裏頭也要挑三揀四,打得結棍的譬如什麽盜生辰綱劫法場之類才聽。
鄭小官被他一連串的形容詞砸到眼冒金星,扭頭看看他,卻是大眼睛眨巴眨巴,正等着自家少爺的答案。
自覺換了自己一下子還真說不出這麽多形容詞來形容一個妖怪,他拿手在單思南臉上一抹,把手指上沾着的墨汁抹在單思南的嘴唇兩側,正好畫兩撇胡子,“少爺我寫的東西跟你聽書聽的那些不一樣,那些人就是人,妖就是妖……”
單思南睜大了眼睛,“少爺寫的難道人不是人,妖不是妖?”
鄭國蕃被他說的哭笑不得,隻得作罷,“去去去,真是雞同鴨講,做你的晚飯去,再上樓去瞧瞧我爹。”
把這個小讨嫌打發走,鄭小官伸了個懶腰,伸手拿起筆來,繼續往下面寫。
這一寫,一直寫到深夜,連吃東西都是在書房胡亂吃了一點,上眼皮和下眼皮打架了,他這才放下筆來,在旁邊的床上倒頭就睡,至于單思南,小孩子貪睡,早就去睡了。
他這一寫,進入狀态,連接三天,整個兩耳不聞窗外事,寫的速度極快,卻是已經寫了一半了。
[燕赤霞一看鬼魅遁形,施了個開天眼的法訣,随即咬破食指,在掌心畫了個太極,口中念念有詞,天地無極乾坤借法……]
一段鬥法寫将下來,隻覺得手腕發麻,這握毛筆可是一件辛苦活,他放下筆來,靠在椅背上,輕輕舒轉手腕,卻是閉着眼睛還在斟酌詞句。
這時候,外面聽見有人詢問,“請問鄭小相公可在家中?”
他從窗戶探首往外面瞧了瞧,正好瞧見單思南開了門,一位青袍老者笑眯眯站在門口,可不就是前幾天那位老店主。
趙老店主手上拎着一簍蘋婆果,正是這時節的時果,十幾顆蘋婆果比嬰兒拳略大,眼色半青半赤,用一個竹簍子裝着拎在手上,看見單思南開了門,笑眯眯就說:“小哥,可還記得老朽。”
單思南一瞧,是這位打算出[五文錢]買少爺文章的老頭,當下抿着小嘴兒,下巴仰到天上去了,“小爺可不耐煩記五文錢的貨色。”
一句話,就把趙老店主頂得臉色尴尬,不過他從商二十幾年,臉皮早就鍛煉出來了,當下幹笑兩聲,“到底是勇割雙頭鄭乖官家的仆役,說話也頗爲不凡,你家鄭少爺可在家?”。
單思南正打算再頂他兩句,就聽見鄭國蕃的聲音傳來,“大頭,不可無禮,請老先生進來。”
那趙老店主聽見鄭小官的聲音,滿臉笑容,順手就把一簍蘋婆塞進單思南手中,單思南哼哼了兩聲,把他領進書房。
“老先生有禮了。”鄭國蕃起身拱了拱手,趙老店主趕緊還禮,“老朽趙蒼靖,德藝坊坊主……”
鄭國蕃心念電轉,似乎想到了什麽,忍不住笑了笑,“原來是德藝雙馨蒼井老師。”到底還是略微刺了刺趙老店主,開價五文錢就想買他鄭國蕃的書,要說心裏面沒疙瘩,那才真是見鬼了。
不過,料想趙老店主也不知道五百年後[德藝雙馨蒼井空老師]的典故,這個俏媚眼算是做給了瞎子看,可惜了,這真是有代溝,溝還挺深,五百年的溝,可不是随便擠一擠就有的。
“不敢不敢。”趙蒼靖老店主趕緊搖手,開什麽玩笑,這鄭小官再怎麽年紀小,你可以在心底裏面輕視人家,但面子上卻是一點兒禮數都不能缺,因爲人家是庠生,有功名在身,而他,不過是個小書坊主,人家看他年紀大,客氣一下,可他卻萬萬不能把客氣當福氣。
兩人寒暄了下,就都沒話說了,頓時雙方都有些尴尬。
按說,趙蒼靖老于世故了,此刻卻不知道如何開口,似乎有些奇怪,其實,他是怕鄭國蕃是那種清流士子,視錢财如阿堵物,貿然開口的話,被回絕了,這生意就再難談了。
要說他爲何如此認定,主要還是因爲五文錢的故事,他自覺五文錢開價挺高,要知道時文的時價不過兩三文,他開價五文錢,鄭國蕃卻是一句[多謝老先生]扭頭就走,現下再看看他這簡陋的書房,聽說他爹還有肺痨,心裏面愈發認定,這鄭小官恐怕頗爲清高。
幹咳了兩聲,鄭國蕃大聲喊道:“大頭,怎麽不泡茶來。”
沒一會兒,單思南端來兩碗茶,用青瓷大碗裝着,裏面就一些茶葉碎末子,他把茶放在書桌上,故意還哼哼了兩聲,這才站到一邊。
“蝸居簡陋,怠慢老先生了,這茶卻是幹淨的,不瞞老先生,我家的碗筷每天都要煮三次,若不是院子裏面還有一口井,單是買水,恐怕都要買不起。”他一句話就解釋了家中老父親身患肺病,然後端起粗瓷碗自己先喝了兩口,放下碗後用手背拭了拭唇角,朗然一笑,面相雖嫩,給趙老先生的感覺卻是一股少年名士的風度迎面撲來。
果然是作出[人生若隻如初見]的天才,趙蒼靖在肚裏面暗自贊了句,愈發堅定心思,一定要把少年的文章買回去刻印。
他端起粗瓷碗,略抿了抿,心中就在盤算,如何才能打開這個缺口。
“不知道老先生方才說勇割雙頭是個什麽典故?”鄭國蕃開口問他剛才覺得有點疑惑的問題。
趙蒼靖略微驚訝,“小相公莫非不知道?昨日,報春樓的早肥先生就開講《大興縣兩屍三命,鄭乖官勇割雙頭》,聽者雲集,據說把報春樓都給擠爆了,生意平白就好了三成,把報春樓的東主樂的找不着北……”
鄭國蕃聞言,俊俏的小臉蛋頓時就沉了下來,這大明律[本夫殺死奸夫奸婦無罪]在他看來,簡直是野蠻了一塌糊塗,就好像大明朝的名士好男風走旱道,還喜歡女人的小腳,聞着裹腳布的味道就好像是催情奇香,動不動還拿繡花鞋當酒盅,換五百年後恐怕要被認爲是變态狂。
大明朝搞同性戀是風流,聞裹腳布是風雅,可想而知,五百年的代溝有多深,可是,一個人的力量想改變整個社會的審美觀,未免天方夜譚,别說他十三歲無權無勢了,就算是當今萬曆天子,也不可能說什麽就是什麽。
看他變了臉色,趙蒼靖以爲他好面子,本想安慰幾句,又怕說錯話,讷讷好一會兒,嘴唇一陣顫抖,還是一句話都沒說出口。
良久,鄭國蕃長歎了口氣,“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者謂我何求。罷了,說就說罷!不知道趙老先生登門所爲何事?”。
心中猶豫糾結了一會兒,趙蒼靖咬牙道:“不知道鄭小相公對《戰國策.秦策》蘇秦始将連橫說秦如何看?”
鄭小官愣了愣,這是什麽意思?上門請教學問?
他不知道這趙老店主想說什麽,趕緊在記憶裏面找戰國策秦策,心思轉了好一會兒,這才反應過來。
當下,他不由哭笑不得。
卧槽泥馬勒戈壁,果然,這文人啊!都是,用韋小寶的話就是[嘴上犟犟的,心裏旺旺的]
用一句俗話來形容,就是既要立牌坊又要做婊子。
這蘇秦始将連橫說秦,說蘇秦去秦國遊說秦王,第一次失敗了,窮困潦倒回到家中,他家人不給好臉色他,嫂子不給他做飯吃,還罵他。又過一年,蘇秦遊說六國成功,身配六國相印,他家人就[四拜自跪而謝],他嫂子直接[蛇形匍匐],他就問他嫂子:嫂,何前倨而後卑也。嫂子曰:以季子位高多金耳。
說的直白一點,笑貧不笑娼,五個字而已。
趙老店主拿這個問他,意思就是詢問他:你有才,我想出金子。
但作爲文人,直接問,未免失之格調,所以,他拐彎抹角,用《蘇秦始将連橫說秦》來試探他的态度,這就是後世罵人的:文人連放屁都要拐個彎。
可是,你不得不承認,人家肚子裏面有東西,這麽糙的話,都能想到用戰國策來裝點一下,不得不佩服,這種典故,的确不是光認識字能知道的,換閑漢唐三過來,打破他的頭,也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所以,鄭小官笑笑,回了一句,“君子愛财,取之以道。”
趙老店主眼睛一亮,啊!有門。
“這可是出自《論語裏仁篇》?小相公果然胸有錦繡河山,一句話,道盡了夫子真意。”他趕緊大拍鄭國蕃的馬屁,别管人家才十三歲他五十三歲,所謂黑眼珠子見不得雪白的銀子,一切俱都如電光泡影,隻有銀子才是真實不虛。
眼下是别人求上門,鄭國蕃也不介意拿一拿喬,所以他微笑着問:“老先生,這次出多少文啊?”
趙蒼靖老臉一紅,不過,賺銀子第一,也就裝着沒聽見這小小的諷刺了。
當初他是想,一兩銀子就把鄭小官給打發了,不過這兩天尋思下來,一兩銀子肯定打發不了人家的,别的不說,這兩天勇割雙頭鄭乖官的名頭已經傳遍了大興縣,那首木蘭辭人生若隻如初見更是響徹一時,幾乎是以瘟疫蔓延的速度在傳播。
在這種情況下,人家都說了,君子愛财取之以道,你再拿一兩銀子打發人家,那真是拿生意不當生意做了。
他豎了豎手掌,又翻過手掌比劃了兩下,“十兩銀子。”
十兩?
鄭國蕃一笑,搖了搖頭。
趙老店主急了,開口分辨說:“小相公,這時文價格當真如此,隆慶五年辛未科二甲進士李少男,如今貴爲浙江布政司使,他自己在筆記裏面都說當年考童生賣的時文是三文錢。”
老店主意思很明确,布政司使啊!堂堂從二品大員,何況人家隻用了十年,就從進士爬到從二品的高位,可想而知,魄力手段名聲定然都是超一流的,可人家當年賣的時文也就三文錢,你鄭小官雖然名聲驟起,木蘭辭做的的确也好,可跟人家比起來,什麽也不是啊!我給你這個價格,真真很厚道了。
“老先生,我不賣時文,我賣的是詞話本。”鄭國蕃好整以暇,伸手拽了拽袖口,又拂了拂,似乎在撣袖子上的灰塵。
趙蒼靖皺了皺眉,詞話唱曲這時候已經不被認爲是無聊小道,寫這個的名士不老少,連絕代大才子升庵公楊慎都寫過,這倒不稀奇,問題是,這鄭小官才十三歲,做一手木蘭辭,可以理解,妙手偶得之嘛!可是寫詞話,趙蒼靖不覺得鄭小官有駕馭那個的能力。
看他的臉色,鄭國蕃就明白了,自己年紀太小,人家不相信,這個也正常,十三歲嘛!換我我也不相信。
聳了聳肩膀,他從書桌上拿起三張稿紙遞了過去,“趙老先生,你可以先看一看,如果不滿意,可以不買,反正,我也準備去寶文堂看看的,我聽說當年武宗皇帝想看書,有位内侍花五十金購了一本《金統殘唐記》進獻給武宗皇帝。”。
他一提寶文堂,那可是出版界的大佬,頭一塊招牌,人家底子厚啊!挂的是司禮監的牌子,出的是官版,要是真入了人家的眼,出個高價也是很正常的。
五十金,五十金啊!
菊花一緊,趙蒼靖下意識就忘記了什麽十三歲之類,伸手接過幾頁紙,凝神看去。
這不看不打緊,一看,就看進去了,字字咀嚼,花了一頓飯功夫,正看到興高采烈,偏生鄭國蕃就給了三張紙,急得老頭一把抓住他,“下面呢?下面呢?快拿來老夫看。”
不緊不慢推開趙蒼靖的手,鄭國蕃一龇牙,露出六顆雪白的牙齒,笑道:“老先生,這下面可不能給你看了。”
趙蒼靖老臉一紅,失态了失态了,不過,這本子是好,真真好,道人所未道,原來故事還可以這麽寫,人可以和鬼相戀……
不怪老頭失态,這時候的唱本詞話路子基本要麽就是義士烈婦、孝子賢孫,要麽就是後花園小姐贈金窮書生高中狀元,路數都是耳熟能詳的,即便西遊那種神魔故事,人就是人,妖就是妖,有後台的妖怪都被接走,沒後台的妖怪都被打死,可這本,明明陰風習習,偏偏燦若芳華,雖然也有個窮書生,可窮書生喜歡的卻不是富家小姐而是女鬼……
他心裏面業已斷定,這本子能出,不但能出,而且他還敢肯定,能大賣。
時文這東西雖然好,能賺錢,但時文的受衆小啊!看時文的都是有志于科舉的讀書人,可詞話唱本就不一樣了,隻要認得字都會看,那些癡呆文婦更是無一日不歡,商人行腳路途上帶一本解悶,高官顯宦們處理公務之餘遮眼,這得多少人看啊!
一個基本斷定的好本子,刻個十幾版那幾乎是闆上釘釘的,這個不賺錢,什麽賺錢?
緊緊攥着手上的三頁稿紙,趙老店主臉色忽青忽白,顯然天人交戰。
這時候刻書,還是雕版印刷的天下,一版印幾千冊,這一版幾乎就廢了,因爲版上的字會磨損,成本較高,有個好本子雖然賺錢,但如果價格太高,顯然就得不償失。
“五十。”趙老店主額頭上青筋**,咬牙切齒道。
“五十?”鄭國蕃看着他。
“五十。”趙蒼靖點頭。
“看來趙老店主還給了我一個武宗陛下的價格。”鄭國蕃笑了起來,“不過……”他頓了頓,伸手去拿趙蒼靖手上的稿紙。
一抽之下,稿紙紋絲不動,卻是趙老店主攥得緊緊的不肯放松,偌大年紀,彎着腰陪着笑,可這笑容看起來像是哭,“小相公,這價格,天價了啊!”
心裏面哼了一聲,鄭國蕃心說以爲我鄉下來的?誰不知道大明朝的商人最沒風骨,就像馬克思說的一樣,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潤,上絞刑架的事情都幹得出來,問題是,大明朝的商人利潤何止百分之三百?
就像這印書,一本書刻印出來,哪怕隻賣一兩銀子,刻印三千本,就是三千兩,可這位老先生給了五十兩稿費,好像割他的肉一樣。
卧槽泥馬勒戈壁,老子以後要是做了内閣首輔,不把你們這些商人抽稅抽到**疊起,那真是白來大明朝了。
ps:這天氣,真是無語了,夜裏十二度,白天三十度,哥們我感冒好了還沒一個禮拜了,這不,又流清鼻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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