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完,黑着臉探腰伸手拽上窗戶,卻不想動作太急,窗扇夾住了還挂在窗戶外面的胸前兩坨肉,頓時一聲痛呼,眼淚都被夾了出來。
哈哈大笑中,唐三雙手叉腰,威風道:“這等奶梆子被窗戶夾了的老姑婆……”說着撇了撇嘴,那意思就是,我都不稀得跟你這種貨色計較。
“唐家哥哥威武,當今萬歲爺的錦衣親軍也不過如此。”他旁邊的漢子趕緊挑起大拇指捧他的臭腳,同時心裏面狠狠爽了一把,出了剛才被罵的惡氣。
從閑漢唐三口中描述,本案在好事者們心目中其實很明确了:鄭家小官當場殺死奸夫奸婦。
七嘴八舌議論紛紛,各種論調都有,也有個把好事姑婆可憐畫扇正是妙齡,還有五個月的身子,卻死于非命。
當然,這種觀點千中挑一,很快就淹沒在人群中了。
這時候已是日中時分,本縣縣尊沈老爺騎着一匹小青驢帶着一幹人等匆匆趕回衙門,擠得滿滿當當的一條街被沈老爺的隊伍從中一分爲二,若是從空中看下去,就好像一把刀從剛出爐的油餅中間劃下去一般,整整齊齊。
而大興知縣沈榜沈老爺,心情十分之不好,黑着臉,在縣衙門口下了驢,帶着幕僚捕役快手仵作等人,快步走進了縣衙門。
剛分開的人群轟一下又往縣衙門湧去,門口八個捕役互相使了使眼色,縣尊老爺剛回來,總要抖起威風來,于是揮起手上水火棍子,劈頭蓋臉一陣亂打,又把看熱鬧的人群吓退了數步,即便這樣,也沒吓跑無數胸中熊熊燃燒八卦之火的圍觀者。
按外面這些好事者的觀點來看,縣尊沈老爺回了衙門,那麽鄭家小相公應該很快就能無事從衙門出來,甚至袖中還能攏上幾十兩官府賞賜的銀子。
所以,衙門外面先是被八個捕役打得有點冷場,接着,突然就有起哄的,大喊:鄭家小官,年紀雖小,做的好大事,真勇決男兒也。
先開始,喊的人不過一兩個,不過人大多有從衆心理,很快,無數人鼓噪起來,給那位乳名[乖官]的鄭家小官助威,[真漢子,純爺們,英雄豪傑,好漢義士]這些詞不要錢一般噴薄在縣衙門口。
樓上那兇悍的範姑婆被樓下震耳欲聾的呼喝給催沒了氣勢,她倒跟鄭小相公沒仇,不過從小是個走街串巷的風流人物,遇事總愛跟人唱個反調,兼之胸前兩坨肉被夾的生疼,便忍不住往地上吐了口口水,“還純爺們,也不知下面長毛了沒有,有本事給老娘爺們一個瞧瞧。”
俗話說,好的不靈壞的靈,這老姑婆也是下意識詛咒,卻不想,本案果然有了反複。
苦主來了。
苦主是武略将軍副千戶段天涯的正房夫人,也有朝廷诰命在身,五品宜人,也就是說,她的身份比主審官本縣知縣沈榜還要高。
按說,這案子是不會有反複的,關鍵是女性死者腹中流出來的五個月業已成型的嬰孩。
那個死鬼段千戶身前也算是手眼通天的人物,所以這案子一報到衙門,就有人往段府遞了消息,段府上下頓時亂作一團。
段夫人聞人氏閨名師師,從這閨名聽,就知道不是什麽正經人家出來的,她自幼家貧,被父母作價一千文錢賣給隐戶。
什麽叫隐戶?
有官府戶籍許可接客、給官府提供娛樂服務的,就叫[樂戶],才子佳人書裏面譬如[四大行首][四大名妓][四大花魁]這類詞,說的就是樂戶,隻要你被官府點派到,入了官府的眼,你就是所謂的行首、名妓了,有時候又稱爲官身。
而沒有官府許可接客但又提供類似服務的,就叫隐戶,民間又叫私窠子。
這位聞人氏就是私窠子出身,長到十五歲,出落的桃妍柳緻,桃夭柳媚,第一次接客,就入了一個商人的眼,花了雪花花一萬五千兩銀子買了回去,拱若珍璧一般。。
一萬五千兩白銀,聽起來好吓人,但實際上,當時正是[隆慶、萬曆大開海]拉開帷幕的時節,全世界白銀開采量的一半都流入大明,而大明朝付出的是什麽呢?瓷器,絲綢,茶葉。
也就是說,這時候的大明朝是一個巨大的托拉斯壟斷巨頭,對全世界貿易隻有順差沒有逆差,大明朝的商品往全世界傾銷,而世界各國的商品,大明朝根本不稀罕。
可想而知,這時候的大明朝是多麽的富足,當然,這也爲幾十年後大明衰敗留下隐患,大家都去從商,各地巡撫都上折子說當地[田畯較賈十之一][盡趨商販而薄農桑],導緻連江南這種魚米之鄉的米都不夠當地食用甚至要從外省調運。
而這位價值一萬五千兩白銀的聞人氏,嫁爲商人婦後,倒也安逸,隻是那商人沒過幾年,死了,又沒兒子傍身,孤零零寡婦一個,家産就要被同宗搶奪瓜分,她到底不是正經人家出身,不肯吃那個虧,年紀輕輕的婦道人家就敢站到大街上和先夫同宗撕扯,恰好就入了她隔壁人家段大官人的眼。
這接下來的故事就不需細說了,段大官人這種人自然是人财兩得,而聞人氏嫁給段大官人也頗滿意,加上她隐戶私窠子出身,能識文斷字,會琴棋書畫,又知冷知熱,再加是個桃夭柳媚的身子,把段大官人迷的五迷三道,真真愛如珍寶一般,立刻就做了五夫人,二人夜夜如魚得水。
要說這聞人氏,也是肚子争氣,進門不過一年,生了一個兒子,段天涯本無子,隻有兩個女兒,得了這個兒子,真恨不得含在嘴裏捧在手心頂在頭上才好,聞人氏母憑子貴,恰好大夫人眼熱小五生了兒子,又惱又妒,居然生病死了,因此段千戶立刻就把小五捧成了正房妻子,聞人氏從一個私窠子出身的寡婦,頓時成了實打實的朝廷诰命夫人,一時間也不知道羨煞多少女人。
隻是,福兮禍之所伏,沒兩年,這段府的命根子發急病,一個晚上都沒熬過去就夭折了,從那以後,段夫人聞人氏就有點神神叨叨的。
按說,聞人氏是做過一回寡婦的,深知死了男人便沒了頂梁柱家門頓時便要破敗。雖說,律法規定寡婦要守二十七個月的孝才可以改嫁,但實際上民間守孝百日後改嫁的比比皆是,段千戶的幾個小妾得知段千戶那死鬼被人割了頭去,有機靈的,已經回房收拾頭面首飾箱籠衣裳。
這果然是大限到頭各自飛,不過個把時辰,下人都偷偷跑了幾個。
聞人氏垂淚發呆,該不該的,那驗屍的仵作偷跑過來,聞人氏這時候也拿不出什麽诰命夫人的架勢,隻是,聽了那仵作的消息,腦中洪鍾大呂,魔音灌腦一般,頓時魔怔了。
還是聞人氏的貼身丫鬟春梅給了仵作一點散碎銀子,仵作千恩萬謝的去了,聞人氏視如不見,轉身進房,從箱子底下翻出那一身诰命夫人的裝扮,又叫春梅替她梳洗,她要去衙門告狀喊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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