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江南打心底裏,真的很不願意産生這種揣測。
畢竟,他自己就是從另一個自己的陰暗面裏誕生的。
況且在先前一路走來,另一個江南也幫了他不少忙。
可以說,倘若沒有他,一定不會有現在的江南。
——可謂是……無上之大恩。
但現在這情況,你讓江南不往那個方向想,他也找不到任何别的由頭啊!
那作爲青燈半身的銅燈是另一個江南讓天香閣主帶出來送給他的。
按照對方的意思,江南也立刻融合了兩盞燈。
一切都沒有任何差錯。
但一融合,不僅自己的記憶跟着沒了,還差點兒被困在這個虛幻的世界。
是的,虛幻的世界。
——如今,江南恢複過來以後,已經能夠看穿這個世界的玄虛了。
毫無疑問,這就他上輩子的世界。
或者說,是另一個江南上輩子的世界。
地球。
但可以确定的是,這是上一個紀元的事兒了。
早就已經灰飛煙滅的破滅紀元。
早就連同一點兒痕迹沒剩下了。
所以這個時代,這個世界,隻能是另一個江南創造出來的。
創造出來的……囚籠。
在青燈相融的過程中,他短暫覺醒了意識,意圖将江困在裏面。
而那班飛機,當初江南就應該在上面,然後随着飛機墜毀,跨越無數年光陰被青燈帶到下一個紀元的上元才對。
但由于另一個江南的阻止,一早起來的江南忘記了這件事兒,哪怕後來想起,也是在飛機起飛以後。
如此,江南錯過了“死亡”,自然也會錯過“新生”。
倘若不出意外的話,他會在這個世界,生老病死,直到自己的意識認爲自己應當壽終正寝,就真的死去了。
——對于超脫境存在的意識而言,除了像是被同爲超脫境的可怕存在殺死,就隻有當他自己認爲自己死了的時候,他才是真的死了。
除此以外,無論什麽攻擊,都難以徹底磨滅他們。
而很顯然的是,僅存一縷殘魂的另一個江南,做不到前者,就隻能選擇後者。
在這安逸的囚籠中,磨滅江南的意志,讓他……真正死去。
那……爲了什麽呢?
此時此刻的江南,心頭也自然而然得出了答案。
——倘若世間隻有一個江南的身軀,但有兩個江南的靈魂,那麽該當如何呢?
最簡單的,死掉一個就可以了。
因此,幾乎一瞬間,江南就看穿了這個世界的本質與另一個自己的最終目的。
——奪舍。
那一刻,他的神色變得凜冽而冰冷。
不錯,對方一直以來的确報着無比的善意,可那是在他自己安然無恙的情況下。
換了現在,他危在旦夕,誰也不曉得,究竟會生出什麽想法來。
“奪舍?”
“取而代之?”
那一刻,江南還沒有說話,另一個江南卻是有些好笑地笑了出來。
江南愣住了。
——倘若他沒記錯的話,自己隻是有這樣的猜測而已,但表面上一直一言不發。
難道對方是猜到了自己猜到了他的想法?
“果真不愧是我的陰暗面,凡事都會往最壞的方面去考慮。”另一個江南一點兒也沒有被“揭穿”的羞愧,反而鼓起掌來。
江南眉頭一皺:“難道不是麽?”
後者沒有正面回答,而是搖頭反問:“倘若,我隻是說,倘若,倘若你換成我——你會選擇去奪舍另一個自己麽?”
江南怔住了。
竟不知爲何當真開始思考起來。
帶去另一個自己。
然後,他得到的答案是。
“不會。”
他做不到。
哪怕江南這些年裏,殺了不少人,幹了不少惡事,親手熄滅無數生靈。
但他可以扪心自問,他所殺的,要麽有取死之道,要麽就是想殺他。
問心無愧。
正是秉承着這樣的一顆心,他才一路走來,一路走到現在。
要讓他爲了活命,去奪舍另一個自己,他不會去做。
“那就對了。”
另一個江南點頭,“你可不要忘了,我就是你,雖然我們的經曆有些許不同,但你不會做的事,難道我會去做嗎?”
“更不要說,實際上的我,早已死去了,站在你眼前的,不過是一段短暫的意識而已——你已恢複了記憶,這一點應當瞞不過你。”
江南聽罷,凝神看去。
果然!
對方的生機,無比微弱,像是風雨飄搖中的無根浮萍,随時可能熄滅那樣。
江南,再一次愣住了。
他絕對沒看錯。
眼前的另一個自己,的确已經是風中殘燭,哪怕自己死了,他也無法占據自己的身軀。
如此,奪舍一說,就不存在了。
那麽……究竟是爲什麽呢?
“你不是好奇麽?”
另一個江南再度開口,
“好奇爲什麽我能看到你心裏的想法。”
“因爲,在這裏,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我能清楚你心中所想,你應當也能看到我的思想。”
“那你現在看一看,我在想什麽?”
聽罷,江南深吸一口氣,靜下心神。
那一刻,他感受到了。
感受到了對方情緒。
那是……恐懼?
刹那之間,江南雙目睜開,一片驚悚!
心有餘悸!
——他從另一個自己的意識裏,感受到的,竟然是……恐懼和害怕?
“你……究竟在想什麽?”
江南舔了舔嘴唇,察覺到情況不對,“或者說,你究竟想幹什麽?”
“如你所見的那樣。”
另一個江南歎了口氣:
“我想讓你,在這個世界,留下來。”
“再不管其他,不管災厄,不管新世界,不管災難與毀滅,不管救贖與保護。”
“就在這個世界,活下來。”
“哪怕它是虛幻的,但你是超脫,你說他是真的,他就是真的。”
“它與你,存在于真與假的邊緣,存在與虛幻與現實的夾縫,它将一直永存,你也是。”
“不管新世界如何,不管災厄如何,不管外界的一切如何,你都将在此,一直活下去。”
話音落下,整個虛空,一片寂靜。
良久以後,江南白深吸一口氣,問道:“所以,你是在……害怕災厄?”
雖然很離譜,但他還是隻能這樣猜測。
“不錯。”
對方沒有任何反駁,開口道,
“在見識過災厄的恐怖以後,我也認爲,你恐怕沒有勝算。”
“與其一同被毀滅,一同死去。”
“爲何不能……保住自己?”
話音落下,整個世界,再度重聚!
于茫茫虛無之中。
天地重聚,世界重啓!
仿若囚籠,将江南困住!
“倘若我說,我不願意呢?”江南深吸一口氣,問道。
“那我隻能,強行留下你了。”歎息聲,從另一個江南口中發出來。
話音落下,二人再無多言!
戰!
刹那之間,兩道身影碰撞在一起!
不約而同的,沒有使用任何神通,沒有使用任何規則與大道!
純粹的搏殺!
沒有任何翻天覆地的可怕變化,兩個人就如同凡人鬥毆一般,你一拳,我一腳!
砰!
砰!
砰!
拳拳到肉,腳腳至骨!
空氣在震蕩!
燃燒的鋼鐵與硝煙中,兩個江南,鬥在一起!
每一次傷勢,每一次損害,都在一瞬間被恢複!
這并非真正的傷勢,而是二人意識的消磨!
不知過了多久。
就像一時半刻,更像無數萬年!
他們打啊打,永不停歇!
打到星月鬥轉,打到朝陽東升!
仍難以分出勝負來!
但江南,急了。
倘若在天亮以前,他還不能去到那鋼鐵殘骸之地,恐怕就真的要永遠被困在這虛假與真實的夾縫之間了!
可即便心頭無比着急,對面的另一個江南,就仿佛絕不可逾越鐵壁,死活無法突破!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
東方,晨曦的光芒灑落,不知從哪兒,一聲雞鳴響起。
破曉時刻,到來!
而随着時間一到,江南原本那無比充沛的精力,也開始潰散。
不僅如此,還有……他的執念!
他一定要前往那個地方的執念!
一定要拯救所有人的執念!
都仿佛被蒙上了一層濃濃的陰影,看不太清了!
砰!
又是一拳,另一個江南,一拳砸在江南的臉上!
劇烈的痛楚襲來!
江南隻感覺整個人都頭暈目眩,四肢仿若灌了鉛一般沉重!
“我一定要去……”
嗆人而幹腥的泥土裏,江南掙紮着爬起來!
鼻青臉腫!
七竅流血!
但口中,仍喃喃自語!
“我一定要去……”
可有那麽一瞬間,他突然愣住了。
——去哪兒來着?
他要去哪兒來着?
好像……記不太清了?
砰!
又是一拳!
另一個江南沖上來,一拳砸落!
江南再度倒地,七葷八素,回不過神來!
然後,等他再一次,晃晃悠悠地站起來的時候。
那無比堅定的目光,也沾染上了一絲迷茫。
我在這裏……幹什麽?
他扪心自問。
爲什麽我會在荒野裏,跟人打架?
嗯?
那人怎麽和我,如此相似?
這是哪裏?
發生了什麽?
無數碎片一般的執念,仿若尖銳的針,不願被那股冥冥中的力量抹平。
此時此刻的江南,被另一個自己,一拳又一拳打在地上。
再不能起!
恍惚之間,他看見夜空。
突然察覺到,有什麽,絕對對勁兒!
盡管幾乎要忘了,他必須要去的地方是哪裏。
但對于另一個自己的話,他仍有記憶。
另一個自己不是說,他已是風中殘燭?
爲什麽還能和自己打那麽久而不落下風?
而且明明他應該已經完全死了才對?
爲什麽還會有意識困住自己?
先前,那些疑問,一股腦兒地冒出來!
同時,跟着一起冒出來的,還有帶來劇痛的拳頭!
另一個江南,再度一拳砸過來!
砰!
江南,徹底沒有再爬起來的力氣!
他望着天上。
正是日月交替時。
日升,月落。
然而,詭異的是,那日月,突然向着同一個方向,彙聚。
就仿佛,要融合在一起那樣。
江南看着看着。
突然感覺,那太陽,不是太陽。
月亮,也不再是月亮。
變成了……兩盞燈?
兩盞,不同的燈?
逐漸融合?
化作,一盞。
全新的燈,照亮天際。
禁忌之物,逆轉虛實,憑空造物,無中生有,以誕生的陰暗面爲代價,将願望變作現實……
不知爲何,望着這一盞燈,江南心頭,想起的是這麽幾句話。
盡管他壓根兒已經忘了,自己究竟是從哪兒,知曉的這些。
“結束了。”
另一個江南,歎了口氣,走過來。
“睡吧。”
“睡醒以後,你明天會醒在柔軟的床上,喝香醇的牛奶,吃松軟的面包。”
“會忙碌的工作,會遇到一個你愛的愛你的女人,會有一個調皮但聰明的孩子。”
“許多年後,在病床上安然老去。”
“然後,成爲另一個人,再重複一生。”
“循環往複,一直如此。”
他的聲音仿若有魔力那般,催促着江南,進入睡眠。
但那一刻,盯着天上的燈的江南,仿佛未曾聽聞。
直到某一刻,仿若醍醐灌頂!
一切……恍然大悟!
他,爬起身來!
另一個江南,愣住。
仿佛想不到,江南還有起來的力氣。
“那麽你呢?”江南開口。
另一個江南愣住,幾乎脫口而出:“與你一起。”
話音落下,他立刻閉嘴。
仿佛知曉,自己說錯了什麽。
“所以啊,你根本不是他,對吧?”
江南笑了。
終于将心頭猜測,完全确定!
眼前的江南,根本就不是另一個江南,不是那個一怒之下打斷歲月長河的狠人;不是那個亦師亦友陪他一路走來的護道者;不是那個甘願犧牲自己,也要将生的希望留給江南的決絕之人!
那一刻,另一個江南,愣住。
他有些苦惱,有些無奈,撓了撓自己的頭,似乎擺爛了一樣,“既然如此,那你說……我又是誰?”
“你是江南。”
毫無猶豫地,江南脫口而出,
“但你,不是他。”
“他是第一個江南。”
“我是第二個江南。”
“你,你是第三個。”
頓了頓,或許是意識到自己的話沒說清楚。
江南搖頭,重新開口,
“他,是江南。”
“我,是他的陰暗面。”
“而你,是……我的陰暗面。”
“我的恐懼,我的逃避,我的害怕。”
“我想要摒棄一切,逃避一切,躲在沙子裏的鴕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