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記憶,大概可以分爲兩個階段。
前一段在無數歲月以前,那個名爲地球的蒼藍行星之上度過的短短十數年光陰。
後一段,則是在上元發迹,馳騁星空最終登淩仙土之巅。
而無論是哪一段人生,他都有一個共同的名字——江南。
不過,在地球的日子裏,有些許不同。
地球上的他,出生于一個崇祖敬宗的家庭,家裏世世代代都傳有家譜,一直往前甚至可以追溯到數百年前。
這樣的家庭裏,嬰兒取名之時,自然也會在姓名之間穿插排輩字。
而到了江南這一代,隻剩下他根獨苗,所以他在家譜中的名字就是——江疆。
“江”之姓取自祖宗,“疆”之名爲末代,取自“坤厚載物,德合無疆”的最後一字。
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上一世的江南身份證上叫江南,但在家譜上的名字,卻是江疆。
——當然,他沒怎麽用過這個名字就是了。
甚至,倘若不是今日在這木匣内看到這個名字,他都快忘記了還有這麽一檔子事兒。
那麽,問題來了。
那個叼毛,是什麽意思?
毫無疑問的一點是,眼前的木匣和木匣中的權杖以及字條應當是他就給江南的。
權杖給江南帶來了“寄杖”的神通,其餘作用不知。
而字條上大多是一些廢話,也不值得在意,唯一值得深思的就是這個名字。
那一瞬間,當初被江南所排除的那個可能性,再一次浮現在他的腦海。
——那個叼毛,會不會真的是自己的陰暗面?
畢竟,無論是天帝上昊也好,初代乾主也好,甚至是近在眼前的劍聖主與魇夢聖主等人,在向青燈“許下願望”後,都誕生了屬于他們自己的第二人格。
沒有理由,江南借着青燈的力量都快從上元到仙土把整個世界殺穿了還一點兒事都沒有。
但問題是……哪怕是陰暗面,哪怕是影子,也應當是被宿主所知曉的。
上昊知曉天帝的存在,初代乾主如果沒死應當也知曉自己的陰暗面的存在,劍聖主和魇夢聖主也能清晰地回憶起當初和“影子”戰鬥的場景。
甚至,據天演聖主所說,劍聖主在戰界中還演化出了“另一個自己”,完完全全佐證着他們确實因爲青燈的“代價”而誕生了陰暗的一面。
但江南呢?
他壓根兒就一點兒頭緒都沒有。
倘若那個叼毛真是他的陰暗面?
那麽他是什麽時候誕生的?
又是什麽時候偷偷溜出去的?
最後,他又經曆了什麽才變得那樣……強大?
更重要的是,與一般的宿主和陰暗面之間的敵對關系不同——雖然那個叼毛陰魂不散讓江南相當心煩,但詭異的是他們二者之間還從未爆發過什麽沖突?
甚至,倘若江南在歲月長河中看到的那些景象是真的,更是能證明那個叼毛一直在幫他。
無法理解。
江南的腦海中翻湧着紛亂的思緒,仿佛無論如何猜測都無法得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而就在他沉默之間,天香閣主盯着那腐朽的字條,眉頭微微皺起:“你的……名字?你不是叫江南麽?”
“我的另一個名字。”江南擺了擺手,不願多解釋,敷衍道。
天香閣主也沒有深究,隻是因爲沒有看到那個人的名字而稍微有一絲失落,但也絕不可能在江南面前表現出來就是了。
而江南哪怕心頭無比糾結,面上也不動聲色,未曾表露分毫。
因此二人之間,竟顯得無比和諧。
那腐朽的字條也被江南随手捏碎,化作塵埃飄散在這茫茫的世界中。
“閣主,立刻就走?”江南長長吐出一口白霧,暫時不再去想那一堆破事兒,看着身旁的天香閣主,開口問道。
對方瞪了他一眼,又歎口氣:“妾身倒是想,但他要是不打開門,妾身可回不去。”
頓了頓,她有些怪異地看向江南:“倘若妾身能自由往返于兩個世界的話,難道你還認爲妾身會心甘情願在這仙土苦等漫長歲月?”
江南:“……”
“罷了,随妾身來吧,這地方也快要崩潰了。”
天香閣主搖了搖頭,一步踏上天頂,在破碎虛空離開這個世界前的最後一刻,深深地看了一眼殘破的大雪天。
然後,轉身離去。
珍寶閣,閣頂。
這段時間,江南和天香閣主在底下倒是某種程度上的相談盛歡,但珍寶閣三位一品長老,可就好似那熱鍋上的那裏,急成一團!
——在那恐怖的動蕩發生之後,天香閣主一刻不出來,他們就更加擔憂。
最難得沉得住氣的戚逾長老,甚至已經背着手來茫茫寒霧中來回踱步——這要放在平時,他可不會做出這般有失禮數的舉動,特别是在這珍寶閣頂,閣主大人所在之地。
而陳瑞書與華相生,其實也好不到哪兒去,兩雙眼睛一眨也不眨得地盯着那寒潭出口,屏息凝神。
終于,在焦灼又煎熬的氣氛幾乎到達頂點的時候,一抹倩影仿若夢中神女一般,從那寒潭世界中一躍而出!
那一瞬間,盡管隻是等待了一個多時辰,但對于三位長老來說,卻仿佛過去了千百年那樣漫長。
終于,他們看到了自家閣主的身影!
三位長老立刻站直,低頭,行禮:“恭迎冕下!”
無比虔誠,誠惶誠恐!
陳瑞書道:“閣主神武英明,定是得勝而歸!”
華相生接過話茬兒:“那愣頭小輩自不量力,還請閣主莫要氣惱。”
說話隻時,江南的身影也跟随着從寒潭沒走出,跟在天香閣主生後。
最後一位一品長老見狀,颔首道:“哪怕受如此挑釁,閣主亦慈悲爲懷,未下殺手,實在是大德!大德!”
刹那間,三位長老一個勁兒地吹捧,但雖然話聽着肉麻和讓人犯惡心,但江南卻能聽出來,這三個老頭兒都是發自真心。
他有些佩服地看了天香閣主一眼,雖然她說是說自己就是個甩手掌櫃,但倘若隻有力量而無才德的話,恐怕不會讓三位殘仙如此拜服。
“好了。”
天香閣主看了三位長老一眼,面兒上無喜無怒,道:“妾身,有一件事交代伱們。”
話剛一落,三位長老便繃直了身子,高聲道:“吾等聽命!”
這個時候,他們可沒忘記,天香閣主叫他們來,不可能是單純地讓他們看一場戰鬥的。
天香閣主見三人反應,露出一絲欣慰之色,點頭:“以後時日,珍寶閣就交給江南了——就是他。陳長老應當已經見過了,戚長老和華長老也當盡快熟識。”
頓了頓,她深吸一口氣,道:“——自即日起,珍寶閣主之位,傳于江南。”
那一瞬間,空曠諾大的閣頂,一片死寂。
無論是三位長老也好,還是江南也好。
都蒙了。
對于三位長老而言,他們還沉浸在自家閣主勝利的喜悅中,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差點兒就一聲“領命”喊出去了。
但當三位長老稍微一咀嚼着言中之意後,當即硬生生把遵命的話咽了回去。
然後,有些茫然地看向天香閣主。
愣住。
“閣主……您這話是何意?”陳瑞書摸不着頭腦。
“閣主,請莫要開玩笑了。”戚逾也是搖頭。
“閣主,您的手下敗将,何德何能?”華相生也是皺眉。
仿若一石激起千層将,天香閣主一句話讓三位長老同時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當場炸毛!
“靜!”
天香閣主目光一冷,輕喝道。
刹那之間,三人嘈雜的聲音這才停了下來,但面龐之上,仍充滿了無法接受。
天香閣主看向華相生,問道:“誰告訴你們,江南是妾身的手下敗将?”
話音一落,更是鴉雀無聲!
甚至比起方才離譜的傳位操作更加讓人目瞪口呆!
——那怕三人早就猜測江南或許隐藏了實力,但他們也從未想過這年輕人竟真能擊敗天香閣主?
陳瑞書瞪遠了雙眼:“您……他……這……您敗了…?”
仿佛不敢相信那樣,他說起來來都是支支吾吾:“是……真的?”
天香閣主瞪了他一眼,“被打敗又不是什麽光榮之事,妾身爲何要撒謊?敗了,就是敗了。江南戰勝了妾身,妾身便按照約定将九零零一給他。”
在幾人愕然的目光中,她繼續道:“但實際上,寄存物九零零一的條件裏沒有戰勝妾身這一條——這條件是妾身擅自加上去的,除了一些私人恩怨意外,同樣也是爲了找到一位妾身離去之後能護佑珍寶閣的存在。”
“您……您要走?”戚逾長老大驚失色,“閣主,您……您去何處,又何時可歸?”
天香閣主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但三位長老,卻隐隐已經明白了——不談再見之時的告别,恐怕再無歸期。
盡管心頭不舍亦不願,但也不得不接受現實。
畢竟,倘若沒有天香閣主這種級别的存在坐鎮的話,珍寶閣就是一塊豐美的肥肉,誰都想咬一口——就像很多年前,那個意圖強取聖物的聖主一樣。
“呃,等等?”
突然之間,就在三位長老終于“認命”的時候,江南突然開口,“勞駕,你們相談甚歡,本來實在不願打擾,但此事是否需要問一……江某的意見?”
開玩笑!
他是來收集最後一塊青燈碎片的,可不是來集成就稱号的——這些玩意兒他在上元和乾離二道都整膩了。
三位長老的眼睛當即宛如牛瞪!
——珍寶閣主,這是何等尊貴的位置,眼前這家夥,竟不願意?
多少有些不識好歹了。
但對于江南的反應,天香閣主似乎并不意外。
她看着江南:“你放心,閣主并沒有你想的那麽麻煩——三位長老會将一切都操持好。就像平日裏,妾身根本就不管事一樣。所謂的閣主,最多隻是一個象征罷了,或者說,一個震懾宵小之輩的名字。”
江南眉頭一皺,仍是搖頭。
他不喜歡麻煩。
反正現在那怪異的權杖都到手了,他對珍寶閣别無所求,自然也不擔心天香聖主有什麽可掣肘于他的。
“真是可惜。”天香閣主搖了搖頭:“本來妾身還打算與你透露一個關于那個人的消息。”
話音落下,江南目光一凝。
天香閣主看着他,搖頭:“妾身好歹也是長活了無盡歲月的,這般漫長光陰,妾身見了多少人,經曆了多少事?你哪兒能瞞得過妾身——對于他,你應當很感興趣吧?隻要你答應妾身守護珍寶閣,妾身就告訴你。”
江南沉吟片刻,“這珍寶閣主平日裏……不麻煩?”
“不麻煩。”天香閣主搖頭,“平日裏,妾身經常千百年也不見得從寒潭世界中走出來一次,這珍寶閣不照樣運轉?”
就仿佛惡魔的低語那樣,她幽幽開口:“隻不過是挂個名頭而已,江南,你不會拒絕的吧?”
沉默。
半晌後,江南深吸一口氣,“一言爲定。”
“一言爲定!”天香閣主微微颔首,目中露出一絲欣慰之色。
雖說她是注定要回到另一個世界去的,但對于傾注了無數萬年心血的珍寶閣,她亦不願讓它因爲她的離開而被瓜分,被毀于一旦。
而同爲那個人選中的人,同時又戰勝了她的江南,就是下一任珍寶閣主最好的人選。
至于江南這邊,也不覺得虧——有一說一,他真的對那個叼毛相當好奇;另外,他清楚地知曉,整個坤坎二道的毀滅已經步入倒計時,倘若能用幾個月守護珍寶閣代價換那個叼毛的消息,不虧。
正當這時,天香閣主似乎還想說點什麽,但突然之間,她臉色一變。
她立刻取出一張四四方方的皮卷,以仙力爲筆,一瞬間書寫出洋洋灑灑一大段話,然後塞給江南。
“珍寶閣的一些機密和答應你的事,都在其中了。”
天香閣主的聲音顯得有些急促,又有些期翼,似乎還帶着幾分顫抖和緊張,緊張即将歸鄉的遊子那樣,“他來接妾身了。”
江南一愣,循着天香閣主的目光看去,隻見一道圓形的空洞突兀地出現在虛空中。
仿若通道一般。
而那圓形孔洞中,是茫茫的虛無與死寂,就像幾天前江南頓悟時看到的那樣——虛無,荒涼,空無一物。
讓人心底發涼。
但天香閣主卻仿若失神一般,一步步踏入其中,如泥牛入海,再無一絲蹤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