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這位身形富态的長老其貌不揚,也沒有甚麽驚人的威勢。但他能如此随意地與天星道祖對話,能負責整個天山的翻新與改造,怎麽着也得是個殘仙境的通天大能,放在整個乾離二道也是萬萬人之上的尊貴存在。
可就是這樣的大神通者在,這一刻卻仿佛話都不會說了那樣,他指着那粗粝石台上僵硬的身影,渾身顫抖,冷汗淋漓!
石台之上的那道身影佝偻、老邁,身穿黑金的刺繡大袍,大概是因爲長久的歲月的沖刷,他的肌膚已呈現鋼鐵一般的鐵青之色,看起來不像是血肉之軀而更像是青銅澆築的雕塑那樣。
除此之外,更讓人感到頭皮發麻的就是他的姿态,雙手高高舉起,青筋暴露,仿若野獸的爪子一樣奮力地想要抓住什麽東西那樣。
但他上方,卻空無一物。
就這樣,永遠陷入了沉寂之中。
最後,便是那充滿了不甘、憤怒、絕望等濃郁到極點的負面情緒的面孔!
當洞府的石門打開之後,這些怨氣便仿佛滔天的海潮一般洶湧撲面而來!
仿若實質!
“此事,不可多言。”
當富态長老還在驚恐中的時候,天星道祖帶着些許警告意味的聲音回蕩在他的耳邊。
再也沒有平日裏的歡脫與不羁,這位萬古長存的古老者的臉色無比難看,無比陰沉!
“是!是!”富态長老渾身一震,驚惶應道!
此時此刻,他隻後悔自己怎麽就生了一雙眼睛,看到了這絕不應當被看到的景象!
片刻後,乾瀾洞天。
那富态長老早已退下,不知蹤迹。
三道人影,站在古老的石門口,沉默無言。
其中一人,正是方才打開了石門的天星道祖,至于另外二人,一位身着紫色宮裙,面掩輕紗,朦胧動人之間散發着一股缥缈的氣息,又仿佛掌控一切;另外一位,白發蒼蒼,身形瘦削,眼眸中仿若有萬千星海閃爍。
不必多說,正是繼承了乾道道統的神宮道祖與掌月道祖。
“一開始,天星讓妾身前來的時候,妾身心頭還怨你大驚小怪……”神宮嘴上說着天星,但目光卻死死盯着洞天内石台上的身影,目露難以掩飾的驚駭之色。“如今看來,此事可當真是完全超出了妾身的想象。”
掌月道祖深吸一口氣,緩緩搖頭,苦笑:“誰能想到,會是他呢?”
三人對視一眼,邁步踏入洞天。走向那石台上雕塑一般的僵硬身影。
一時間,眼中皆百感交集。
驚愕,不解,駭然……不一而足。
很快,他們便來到人影的身前。
可以肯定的一點是,茫茫歲月過去,這石台上的身影已沒有任何一絲生機,魂飛魄散,而留下被衆人看見的隻是這一具血肉幹枯的殘骸。
本來,隻是一具屍體的話,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讓三位古老者如此失态的。
但關鍵是……他們認識。
“看這模樣,恐怕已斷絕生機無數萬年了。”天星道祖垂下眼簾,注視着那無比熟悉的面孔,“怕是在第一次災厄之後,就已經長眠于此。”
“吾亦認爲如此。”掌月道祖微微點頭:“而且這身裝扮,是他還未真正繼位時的道袍——還是當初老朽請求羽織仙子編織,後贈送于他。”
神宮道祖有些頭疼地歎了口氣,“那麽,倘若此地枯坐的屍首是他的話,先前那個統治了乾道無數萬年,最後被新的陛下擰下頭顱的家夥……又是誰?”
天星與掌月聽罷,無法回答。
隻是将目光彙聚到那張熟悉的面孔上,面色凝重。
——乾主!
無論從模樣、氣息以及還是三位古老者對他的熟悉程度而言,這被三位古老者确認盤坐了無數萬年的枯屍的身份不是别人,正是先前被江南當着天下人的面鎮殺的乾主!
一個在無數萬年前便已死去,在天山地底枯坐了漫長歲月的家夥在死的同時活着,還一手發動了第一次乾離大戰掀起無盡波瀾?
三位古老者對此感到匪夷所思,隻覺荒唐。
但當然,這種情況是不可能的。
畢竟雖乾主的名字已經不可考究,但他必定不姓薛,不可能一邊死了,一邊活着。
隻有一種可能,那個天上的乾主與這地下的乾主之間,一真一假。
“你們認爲,誰是真,誰又是假?”天星道祖深吸一口氣,看向兩位同伴。
“老朽已說過了——老朽認爲眼前之人,爲真。”掌月道祖輕輕搖頭,道。
“妾身,也是如此認爲。”神宮道祖沉吟片刻,回答道。
“巧了,吾也覺得,這老家夥才是真的——或者說,這家夥才應該是當初随吾等一起長大的他。”天星道祖道,“可既然眼前的他是真的,又隕身于在無數萬年前,那個執掌乾道無數萬年的家夥,是假的?既然是假的,他又是誰?”
神宮與掌月皆是搖頭。
當初,仙土未曾四分之時,三位古老者便已是整個人道的仙境存在,無上大能。
而他們三人之外更加妖孽的,便是後世的乾主,也是他們當初的故舊。
當初漫長歲月的相處,足以讓三人第一時間确認這石台上的古屍就是當初自己等人的友人。
但詭異的是,先前在與天上的那個假的乾主相處之中,他們也沒有感受到任何虛假之處。
否則,也不至于到現在才發現存在着兩個乾主。
“雖生機斷絕,但從殘留的一縷氣息來看,這具古屍仍隻是仙境,也沒有道統的痕迹。”神宮道祖端詳着,開口道:“既然如此,恐怕在繼承道統的時候,他就已經遭了難。”
“老朽記得,當初災厄降臨,初代隕身,道統重聚于這乾瀾洞天……”掌月道祖眉頭皺起,露出回憶之色,“而當時除了初代以外,人道最強的便是他了。所以吾等三人一緻認定,他才是繼承道統成爲王的最佳人選。”
“不錯,吾記得在那以後,他便進入這洞天,耗時百年,最後成就仙上之境,成就王位。”天星道祖點頭道。
“倘若如此,問題恐怕就發生在……繼承道統之時?”神宮沉吟開口。
二人若有所思。
緊接着,又是良久的沉默。
“吾記得……如今的陛下有逆知未來,演算天機之能?”天星道祖突然開口,打破了凝固的氣氛。
神宮與掌月一愣,然後一揮手,将古屍從石台上拘走。
同時,三人的身影也消失在這神異的洞天世界内。
下一刻,三位古老者的身影,同時出現在大雪紛飛的天山之頂。
諾大的祭台上,江南的身影盤膝而坐,仿若雕塑一般,一動不動。
“陛下……”三位古老者輕聲呼喚。
無人回應。
三人不由面具遺憾之色,就要退去。
正當這時,一道清脆的女聲從江南體内傳來。
“怎麽了?三位道祖。江南現在聽不到你們的聲音哦。”
三人一愣,神宮道祖目光閃動,拱手道:“東娴姑娘,妾身有一些發現想禀報陛下,不知您是否能代爲通傳?”
東娴一愣,然後回道:“這倒是可以,你們說吧,我會告訴他。”
作爲連通古今的紐帶,青燈是唯一能将現世的信息傳遞給遠在另一個時代的江南的唯一渠道了。
三位古老者臉色一喜,将在天山地底的發現,一一道來。
“就是這般,吾等懷疑真正的乾主,吾等的故人早已死在無數萬年之前,而那被陛下鎮殺的乾主恐怕乃是另一個身份不明的詭異存在。”最後,神宮道祖深吸一口氣,如此道。
聽罷,東娴仿佛也沉默了良久,才出聲:“請讓我看一看那古屍。”
天星道祖手一揮,乾主的屍骸便出現在祭台之上。
同時,滔天的怨氣仿若漫天陰雲一般,随之迸發!
連遠在歲月長河中的東娴也是一頓。
——這是要經曆了什麽,才能累積的不甘與憤怒?
“妾身本想借陛下逆知未來的推演能力看一看,他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找出那假貨的身份。”神宮道祖解釋道,“但陛下如今分身乏術,還是待他完全歸來之後再議罷。”
“唔……不必等。”東娴沉吟片刻,“雖然他的念識在另一個時代,但臨走之前留下了諸多手段。嗯,逆知未來的神通……你們等等啊,我找一找……”
聽這仿佛翻箱倒櫃的語氣,三位古老者的目光也不由古怪起來,但最終還是沒有打攪。
片刻後,東娴驚喜的聲音從江南體内傳來,“找到了!”
緊接着,一枚散發着瑩瑩白光的符箓從江南身軀中穿透而出,懸浮在虛空。
這一枚符箓無比繁複,仿佛無數光芒一般的絲線編織而成,靜止之間又仿佛在緩緩律動,無比缥缈,仿佛不存在此世長河。
——神通符箓!
“當初江南遠行前就料到可能發生一些什麽意外,所以把所有的神通都凝成了符箓,留在此世,以備不時之需。”
東娴一邊解釋,一邊探出一縷青光,引導着“逆知未來”的符箓落在那怨氣沖天的古屍身上。
下一刻,天地之間驟然一變。
天穹遠去,大地消湮,一道無垠的茫茫長河自不知名處湧來,貫通古今!
神通逆知未來發動,顯出歲月長河!
三位古老者眼中,倒映出着古老而神異的景象。
而那具古屍墜落在茫茫長河,就仿佛某種“信标”一般,帶領衆人回到他的那個時代。
在三位古老者眼中,時空扭曲,歲月變遷,光陰的巨輪逆轉,滾滾奔流!
終于,在經過漫長的溯源之後,一副與如今的天地完全不同的景象,呈現在四人面前。
這紛繁的景象,虛幻而缥缈,并非實質,也意味着這隻是當初發生的故事留在歲月長河中的倒影,而并非像江南那樣幹涉進去。
時間,仿佛回到萬古之前。
這個時候,天穹崩壞,大地分裂,星空暗淡,日月殘破,仿佛令人絕望的末世一般。
而在天際的盡頭,一個一眼望不到邊的龐大黑洞橫亘,就像有什麽存在,将整個世界都開了一個口子!
“不會錯了,正是那個時候。”
神宮道祖深吸一口氣,目露追憶:“那時,第一次災厄降臨之後,仙土四分,初代戰死,神物崩碎,整個乾道生靈塗炭。”
“那便讓吾等看一看——那個時候的天山地下,究竟發生了什麽。”天星道祖目光凝重,喃喃開口。
這時,巍峨的天山剛建立不久,在這百廢待興的大地上仿佛明燈一般善良。
衆人的目光看向古屍,周遭的天地瞬間變化,來到天山的萬丈地底。
曾經發生過的一幕幕,再現眼前。
那巍峨古老的石門前,四道虛幻的人影正在交談——正是日月星三位古老者,以及尚未繼承道統的乾主。
因爲沒有聲音,所以東娴并不能确定他們說了什麽,但眼前的一幕,應當就是三位古老者所說的——災厄之後,他們一緻決定讓乾主繼承乾道道統的畫面。
緊接着,畫面中,對話并沒有持續多久,乾主便轉身邁進洞府。
石門關閉。
而後,那個時候的日月星三仙離去,地底陷入寂靜當中。
那粗粝的灰白石台上,無數符箓凝結的乾道道統起伏不定,輕盈又沉重,仿佛隻是一團虛幻的光,又仿佛承載着這個世界的力量。
畫面中,虛幻的乾主深吸一口氣,褪去衣衫,站上石台,仿佛要與道統融爲一體——直到這裏一切都還無比正常,這一幕就是三位古老者所說的“乾主繼承了乾道道統,成就王位”的開始。
寂靜中,乾主的身軀與道統相融。
并沒有什麽想象中的驚天動蕩,反而無比融洽,就像是……水乳交融一樣。
“不得不說,他的資質,曆來罕見,連整個大道的道統都未曾有絲毫抵抗便願意接受他的繼承。”同樣已經融合了道統的神宮道祖,幽幽一歎。
看來,先前她融合道統之時,吃了不少苦頭。
“如果一切順利的話,這個時間點的百年之後,他繼任王位出關。”掌月道祖輕聲道,“但事實卻是,他的屍骸永遠留在了這裏。所以,在這百年裏,究竟發生了什麽?”
然後,在某一刻。
異變突生!
隻見石台上,盤膝而坐的乾主頭頂,那氤氲的道統内,竟走出一個人!
這人渾身更加虛幻,仿佛隻是一道殘魂,但隐約之間,能看出他約莫四十來歲,面目俊郎,肌膚宛如玉石,每一分每一毫都仿佛完美那樣!
他望着盤膝而坐的乾主,露出一抹複雜之色。
然後,擡起手來。
刹那之間,觀測着歲月長河變故的三位古老者和東娴都是心頭一寒!
隻見那盤膝而坐的乾主身上,生機、仙力、精魄……一切的一切都在被這突然出現的殘魂所吸收!
就像……在吞食那樣!
“唔……如果沒有猜錯的話,就是這家夥冒充你們的友人,成爲了乾主。”東娴沉吟開口,作出相當合理的推測。
但三位古老者,卻久久未曾開口!
東娴看過去,便見三人眼中,驚駭之色,無以複加!
良久,神宮才宛如夢呓一般,吐出一個名字。
“……初……初代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