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瞬間,秦相的心跳都仿佛停止了一般。
此時此刻,黃玄子與他并排而立,秦相僵硬地轉頭腦袋,看過去。
卻隻看見對方雷雨之下面無表情的臉。
他甚至懷疑自己方才是不是聽錯了?
堂堂乾道三十六道祖之一的黃玄子,執掌整個黃玄域的絕頂仙人,參與過第一次乾離大戰的戰犯,并且對乾主堪稱絕對忠誠的古老存在,竟說出“離道永昌”這種話來?
他是不是瘋了?
面對對方投來的驚悚的目光,黃玄子面不改色,再道,
“那夜的酒,當算得不錯。”
“那頭豬,估計還能撐個十年半載。”
話音落下,秦相倒吸一口涼氣!
于此時此刻,他終于确定,眼前的黃玄子,絕不是曾經那個黃玄子!
——那一晚,知曉江南化身的邀天道人來到逾豐城的人并不少,但清楚他進去了秦相的酒鋪的人卻不多,而他們在酒鋪中說了什麽又做了什麽,那更是唯有倆人知曉的秘密!
于是,哪怕萬般不敢相信,秦相也不得不得出一個堪稱荒謬的結論
——眼前之人,是江南。
那位自離道而來的天之總殿冕下,不僅沒有被黃玄子殺死,更是将其取而代之!
相當于在乾道安插了一位道祖級别的密探!
而這一切,看似漫長,但實則發生在一瞬之間。
看在左靳、右惬與諸多黃玄長老的眼中,便就是道祖大人走進陣中,輕而易舉鎮住了那離道間諜。
“帶回去。”
一瞬間的交流後,黃玄子轉過身來,于茫茫雷雨中輕聲開口,“過段時間,吾親自審訊。”
“喏!”
包括兩位仙人之徒在内,人們颔首應是!
然後,一道道身影走上前來,将完全動彈不得秦相以特别煉制的鎖鏈五花大綁,化作一道道流光,離開了逾豐城!
自始至終,這位密探在自盡失敗後都耷拉着頭顱,仿佛是因爲失敗而無比頹喪。
但沒有人注意到的是,那蒼老而佝偻的身軀,在微微顫抖!
并非恐懼,并非痛苦,而是……激動!
——他埋着頭,全力克制着心頭的狂喜與興奮!
.
翌日,宿雨停歇,又是一個豔陽天。
黃玄域,黃玄道場。
——與其說這是一個道場,倒不如說是一個無比浩大的小世界。
天與地都跟外界所隔絕,唯有四道古老而粗粝的蒼黃色巨門橫亘天穹,連結與外界的通道。
整個黃玄道場無比恢宏,仙山遍布,江河崩騰,天穹之上亦有演化的日月星辰,晝夜不停,沉浮起落。
有人說,這是黃玄道場初代道祖歸墟後,自身演化的小世界所化。
也有人說,這是當初第一次乾離大戰後,乾主爲表彰三十六道場赫赫戰功,親手煉制的洞天福地。
但具體來曆,已不可考究。
而黃玄道場百萬門徒長老,對此也并不是那麽在意。
他們隻需要知曉,這道場中靈氣充沛,道則遍布,修行一日可抵外界一年,便足夠了。
僅是這一點,便讓三十六“尊道場”成爲了提乾道無數修仙人士夢寐以求之地。
同樣,得益于龐大的規模,整個黃玄當場中部門無數,分工明确,俨然有序而又無比複雜。
——專門負責道場事務的總務殿,管理無數弟子晉升的宗人堂,負責煉制神兵利器的熔爐門,整日都浸泡在草木生氣兒中的靈植園等等。
每一個部門,都在道場中劃分出一片諾大的地域來。
無數機構,同屬于黃玄道場,彼此運轉,一同推動着這個古老的龐然大物緩緩行進。
而道場的天穹之上,一道道流光劃過天穹,那便是無數的門徒們來來往往,奇異紛繁。
除了那中央區域的絕不容亵渎的黃玄殿外,其餘之地大多能看到來往修士弟子,匆匆而過。
但,總有例外。
——在黃玄道場極南方的一片區域,與其他地方仙光萦繞,祥瑞相合的盛景不同。
這片區域坐落着連綿的黑灰色閣樓,它們像是鐵鑄的那樣。死氣環繞,煞氣漫天,甚至直沖寰宇,在清朗的天穹上顯露一片不詳的黑紅之色。
就像是美玉之上,增添了一道猙獰傷口那樣。
而這一片閣樓方圓千百裏,除了身着黃黑甲胄的守衛外,也再也見不到任何一名弟子。
仿佛,這是什麽無比危險的禁地那樣。
而事實上,也的确如此。
——刑部。
這是這一片灰黑色鋼鐵閣樓正式的名稱,主要司掌黃玄域内外刑律戒罰。
無論是道場之外爲非作歹、惡貫滿盈的魔道修士也好,還是道場内踏入歧途、喪失人性的劣徒也罷。
黃玄道場的刑部,都是他們最終的歸宿。
無數年來,還從未聽聞有人被打入刑部後還能完完整整地出來。
而那些慘死在其中的生靈,怨氣,死氣,不甘與執念彙聚在一起,久而久之,就變成了這般模樣。
閣樓中,一間牆壁和地闆皆是由冰冷的鋼鐵澆鑄的房間裏,布滿符文的鐵門緊鎖,沒有窗戶,光照的來源完全依靠房間頂部的一枚冷光的寶珠,氣氛壓抑而僵硬。
而在房間中央,一個仿佛祭台那樣的圓形基座上,一個佝偻枯瘦的老頭兒正被無數鎖鏈所束縛,巨大的鐵鈎深深紮進他的肩胛骨,封閉識海,阻隔靈力。
這人深深埋着頭,仿佛等待審判那般。
而在他周遭的牆壁,泛着冷光的刑架上,生各式各樣奇異的事物。
“合道?”
在囚徒的前方,一名身穿鮮紅色的陰森中年男人,正饒有興趣地打量着眼前佝偻的老人,
“合道的密探……應當是天位吧?想必定知曉不少有關離宮的消息?”
他似是在對那佝偻的囚徒說話,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語,“那麽,是你自己說出來,還是讓我來幫你?”
說罷,他目光看向一旁的刑架,聲音冰冷,“這些小玩意兒,雖看起來沒有凡人的刑具那般唬人,但其用法卻還要可怕百倍。”
“——這琉璃瓶兒裏的叫噬魂蟻,自七竅而入,撕咬神魂,中者痛不欲生,七七四十九日,方才斷氣兒……這小鏡子叫今生境,又能照出人一生中最爲懼怕和痛苦的經曆,循環往複,萬次不休……”
“……”
這紅袍人不急不緩,指着刑架上的事物,一樣一樣地介紹着,最後仿佛執着的工匠看向天成的璞玉那般,看向老人囚徒,
“啧,合道境的材料……可不是天天都有……吾倒是希望你能多撐一會兒……”
反觀囚徒,仍一言不發。
而他固執的模樣,似乎更加引起了紅袍人的興趣,那幽冷殘忍的眼眸中,透出濃濃的期待。
倒是門口站着的兩名鐵甲守衛的其中一人,顫顫巍巍擡起頭來,支支吾吾道,“陽……陽老……道祖他老人家吩咐過……此人需等他來審……”
話音落下的那一瞬間,整個刑室的溫度驟然變得冰冷!
那被被稱爲陽老的紅袍轉過身來,看向那說話的守衛,手指一點!
嘩啦啦!
就像是水濺落在地上的聲音,那鐵甲守衛頓時融化成一灘血肉,沿着冷硬的鋼鐵地面流淌下來。
冰冷的空氣中,刺鼻的血腥味兒,彌散開來。
“本尊爲道祖撬開了多少人的嘴?”陽老冷聲開口,“現在本尊做事,也輪得到你們呼來喝去?”
話音落下,剩下的那名鐵甲守衛也是瑟瑟發抖,說不出一句話來,甚至不敢拿正眼去看眼前這個刑部的拷問官。
“出去,本尊要好好招待這位密探。”陽老深吸一口氣,緩緩開口。
于是,那守衛如蒙大赦,退出刑房。
——刑部,本來就是黃玄道場最爲黑暗的一片地方。
其中諸多拷問官,甚至都不是黃玄當場出身,而是道祖從天下找來的各個地方的瘋子和變态。
與這些人一比,至少在殘忍程度上,什麽殺人如麻,血手人屠的大魔頭,都是弟弟。
——這些家夥,是純粹地以虐殺爲樂。
正好,黃玄道場執掌一域,正好也有些髒活兒累活兒,需要人來做。
一拍即合。
而這位陽老,更是諸多拷問官中都排得上号的狠人。
用其他拷問官的話來說——我一個變态都覺得變态。
總之,不是什麽陽間人。
鐵甲守衛想到這兒,又想到同僚凄慘的死狀,心頭更是一陣冰冷。
——他很清楚,哪怕那陽老連同他一起殺了,黃玄道場多半也不會爲了一個尋常守衛,去如何殘酷懲罰這個爲道場得到了無數秘密消息的魔鬼。
下一刻,讓人頭皮發麻的恐怖慘叫聲,從刑房沒傳來!
此般情形,又是讓守衛渾身一個哆嗦!
——甚至有那麽一瞬間,哪怕是敵對的陣營,他也不由爲那佝偻的老頭兒感到憐憫。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
半個時辰後。
守衛聽着那房中慘叫聲,已是渾身蒼白,豆大的汗珠淋漓而下!
甚至不需要知曉其中究竟發生了什麽,他便已感到心神近乎崩潰!
“如何回事?”
但突然間,一道蒼老的聲音回蕩在守衛耳旁。
他轉過身來,卻見一名須發皆白的老道人,不知何時來到他的面前。
但詭異的是,明明近在咫尺,卻讓守衛升起一種遠在天邊的距離之感。
就像此人,他永遠也出碰不到那般。
——黃玄子。
道祖,來了!
守衛連連整了心神,一五一十将一切告知。
“吾,知曉了。”平靜的聲音,回蕩在不敢擡頭的守衛耳邊。
但有些詭異的是,他似乎從那平淡的聲音中聽到了……某種怒不可遏的惡意。
但當他仔細品味時,卻又發現那好像隻是錯覺?
.
刑房。
凄厲的呼聲從秦相口中傳出,渾身肌肉痙攣,青筋爆裂,連那漆黑的鐵鎖被崩得筆直!
但詭異的是,他的身軀上卻沒有一絲傷痕。
就像所有的痛苦,都作用在靈魂上那樣。
而于一般的刑訊拷問截然不同的是,那被稱爲陽老的拷問官并沒有那種急不可耐地問出情報的神情。
反而仿佛看藝術品一樣看着痛苦的秦相,雙目中透着前所未有的病态的熱忱與癡迷,喃喃自語!
“對!對!再堅持!”
“棒極了!”
“不能說哦!”
“一定不能說哦!”
“……”
瘋子一般的呓語,混雜着凄厲的嘶吼聲,響徹在空蕩蕩的刑房沒,顯得詭異而病态。
至使他未曾注意到,一道身影,已悄然站在了他的身後。
“冕……”
終于,秦相仿佛終于堅持不住了,張開了那死死咬住的嘴唇。
陽老頓時眉頭一皺,冷聲嘲諷,“啧,還以爲是多麽硬的骨頭,就這?”
但立刻,他便聽聞秦相完整地說出了要說的話,“冕……冕下……”
那一瞬間,陽老愣住了。
冕下?
什麽冕下?
還未等他反應過來眼前的囚犯在說什麽,一股仿佛被不可名狀的大恐怖之物窺視的驚悚感便油然而生!
他下意識回過頭來,隻見空空蕩蕩的刑房中,不知何時多出了一道蒼老偉岸的人影。
當即,陽老長松了一口氣,“原來是您啊……道祖,您放心,立刻便讓他招……”
但他的還還沒有說完,便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一隻仿若鋼鐵的手臂,扼住了他的喉嚨,将那身軀高高舉起!
陽老,發不出聲音。
“咳——咳——”
他本能的掙紮着,雙目暴凸,眼中滿是不敢置信之色!
然而在仙人存在那恐怖的壓迫力之下,即便是合道境的他,也翻不起來一絲浪花。
然後,他看到黃玄子擡起頭來,那渾濁的眼眸中是刺骨的冰冷的殺意。
平靜而蒼老的聲音,仿若一望無垠的汪洋,隐藏着湧動的恐怖憤怒。
“我還在想,該如何爲秦先生光明正大地脫身……現在,找到了。”
話音落下,在陽老絕望而驚悚的目光中,那磅礴的仙力粗暴而蠻橫地沖刷着他的身軀!
血肉,骨骼,髒腑,識海……一切的一切就仿若是巨浪之下的草垛那樣,奔潰!
摧枯拉朽!
慢慢地,生機在陽老眼中消散,他的四肢也無力地垂下,癱軟在地。
江南又看向秦相,一股道行之力湧出,抹殺了那猙獰嘶咬的噬魂蟻。
佝偻的老人,這才結束了折磨,眼眸中,重新亮起了希望的光。
然後,江南手腕一翻,兩枚奇異的符箓出現。
其中一枚落在陽老的屍首上,他的屍身便一陣變化,化作了秦相的模樣。
而另一枚落在秦相的身上,他便化作了陽老的模樣。
再次頂替。
最後,江南看向備受折磨的密探,深吸一口氣,
“秦先生,歡迎回到陽光之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