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膽大包天如烏鴉,都不敢直呼它的名諱,隻稱“那件東西”。
就好像隻是提到它的名字,它便會渾身都感到不自在那樣。
一切諱莫如深,皆來自……恐懼。
那一刻,它看乾主的目光, 充滿了濃濃的驚駭。
哪怕是乾主圖謀離道道統布局無數萬年的時候,它也未曾露出過這般表情;哪怕知曉自己參與其中,會被離王南昊報複的時候,它同樣未曾露出過這般表情。
“哦?不行嗎?”乾主瞥了渾身炸毛的烏鴉一眼,反問道。
“行?行個毛線!”
烏鴉像看瘋子一樣看着乾主,突然間,它似是抱着一絲僥幸的心理,喃喃問道, “等等, 老鴉與你說的不是同一個東西吧?不是吧?”
“不,是同一件東西。”
乾主搖頭,毫不留情地粉碎了烏鴉的一切幻想,“就是點亮仙土,又将其打碎的……那一盞燈!”
烏鴉愣住了。
有一說一,即便之前被六目碧蚺這般後輩擺了一道,顔面盡失,它也沒有這般失态過。
或者說,鬧鬧騰騰才是烏鴉的常态,它越安靜,事兒就越大。
比如現在,就仿佛雕塑那般凝固在乾主面前的虛空中。
作爲親身經曆那一次仙土四分,葬海倒流的古老生靈,烏鴉很清楚那是怎麽一副恐怖的光景。
而這一切,都隻是因爲那件東西!
就是因爲它,曾作爲一個完整的世界仙土才會變成如今這個模樣,被無盡葬海硬生生分爲四大道!
良久,它才問出了一句似曾相識的話, “老鴉現在跑路……還來得及嗎?”
“你認爲呢?”乾主意有所指地看了它一眼。
顯然,乾主不在意它鬧騰,也不在意它不夠恭敬,但既然知曉了有些秘密,就必定要站在一條船上。
否則……
“他娘的……老鴉隻是一頭烏鴉啊!爲什麽要讓一頭烏鴉摻和這種破事兒啊!”烏鴉氣得跳腳,罵罵咧咧,卻知曉自己已經不可能再置身事外了。
——除非,永遠也開不了口。
它毫不懷疑,眼前的老人會在它拒絕的那一刻,以風雷手段完全毀滅它。
最後的最後,烏鴉藏起了一切插科打诨的天性,近乎祈求那般看向乾主,“老家夥啊,聽老鴉一言,你不就是想吞并四道嗎?集齊四大道統也可以吧?實在沒有必要去沾染那件東西啊……”
“不可行。”
乾主聲音冷硬無比,
“從上一次大戰開始,吾便知曉——坤、坎二道絕不會袖手旁觀。而後, 以那個蠢丫頭爲中心暗中奪取道統的計劃也被離道勘破,如今南昊複蘇,想要得手道統已大不可能。”
“吾重塑乾天當年輝煌, 唯有借它的力量!”
頓了頓,乾主眼中閃爍着從未有過的恐怖光芒,他看向呆滞的烏鴉,幽幽開口,
“如今,仙土分四道,道道稱王。可曾有人記得,那古老年月,乾天一出,萬靈臣服?”
“一切,都太久遠了,久遠到他們都忘了。”
“但無妨,總有一天,吾……會讓他們重新記起!”
那一刻,烏鴉仿若徹底失去了力量那般,頹喪地坐在地上,喃喃自語。
“瘋了,都瘋了……”
.
與此同時,當乾主揭露他最後的計劃的時候,相隔萬裏之遙的其餘三大道,還對此一無所知。
——否則倘若知曉的話,他們估計會不顧一切,先把乾主沖了再說。
離宮,日升月落。
時間,轉眼已過去一月有餘。
籠罩整個三殿五城的湧動暗流,也在江南摧枯拉朽的恐怖力量面前被鎮壓。
如今,大會武的種種已随日升月落而沉澱進時光裏,但唯有那一日那位年輕的天之總殿給離宮上下帶來的宛如天崩地裂一般的震撼,仍仿若隔世。
——每當望向那巍峨的正威大殿自己那冰冷的殿門前跪伏的五道像是雕塑一般的身影,人們仍感到一種恍如隔世的不真實感。
一個月前,江南還是人們茶餘飯後消遣和閑言碎語的談姿,一個月前;五方府君還蠢蠢欲動,準備一腳踢開新任的頂頭上司。
沒想到一個月過去,那位總殿在民間的名聲已完全超越天殿七仙,直逼他的前任——那曾經宛如天仙一般的人物,離宮之主,辛月仙。
而也算得上是萬人之上的五方府君,殘仙境的通天大能,此時此刻卻不得不摒棄一切尊嚴,下跪請罪……
不得不讓人一口老酒後紅了臉,歎一聲——世事無常,世事無常哦!
今日,大雪。
紛紛揚揚的雪花飄灑整個離宮,将天地人三殿與下方的天阙五方城完全覆蓋上了一層白霜。
同時,因爲天殿禁空,所以哪怕是各路大能也不得不老老實實邁動腳步丈量過街巷。
厚厚的雪地中,行人來往之間,留下一行行深淺不一的腳印,僅在這一點上卻無凡人城池别無二緻了。
而那宏偉的正威殿前,赤金色的大門依舊緊閉,冰冷而寂靜。
大門下的雪地裏,五道佝偻的、被厚厚的雪覆蓋着的身影,仿若雕塑一般跪在那裏,一動不動。
——已經一個月了。
天殿雲端上的那位大人,仍沒有一丁點兒變态。
此時五位府君心頭,已頹然如死灰那般。
倘若江南真有心原諒他們,便應當不會拖那麽久,讓他們在天下人面前長跪一月。
多半……是寄了。
甚至,在他們提前的安排下,五大君府的心腹們甚至開始籌備後事,打點家财,遣散人丁。
這一舉動,同樣也被看在離宮上下的眼中,引發軒然大波!
雖然尚且不知曉這事兒最後究竟如何處理,但明眼人基本都能看出來——曾經位高權重的天阙城五方府君,倒了!
官場之中,彌漫着一股兔死狐悲的愁雲慘淡之意。
直到某天,雪停。
那封閉了一月的正威殿大門,緩緩打開。
那位從辛月仙子時期便一直管理正威殿的大總管踱步出門,望向五位面如死灰的府君,傳達出那位總殿的命令。
——天阙五方府君,以下犯上,濫用私權,罰俸祿千年,引以爲戒。
那一瞬間,五位府君聽罷,人都傻了。
然後,在那呆滞的雙眸中,泛起的是明媚的光——劫後餘生的喜悅中,透着濃濃的感恩之色!
場面,頓時相當怪異。
明明是被罰了,但卻好像得了天大的賞賜那樣,喜不自勝,五體投地,磕頭謝恩!
但所見之人一想,也屬正常——畢竟先前的種種形勢來看,五方府君就相當于驗明正身,押上刑場,寒光閃閃的九環大刀架在脖子上了,然後突然告訴他們,這是請劊子手給他們刮個胡子。
這種反差,換了誰來,都得狂喜!
于是,五位府君向着那空寂的大殿,向着那面都沒見到的天之總殿,連磕數十個響頭,方才恭身退去。
同樣,這一通操作看在離宮上下無數權官眼中,亦讓他們在感到荒唐與滑稽之後,倒吸了一口涼氣!
比如,地殿,第九宮。
秦梓蒼與郀阖會面,商談離宮事務之後,偶然提到了這一件事。
秦梓蒼看向郀阖,“郀阖,若是你手下出了同樣之事,你當如何處理?”
這位鐵血的聖離軍主一愣,毫不猶豫脫口而出,“自是軍法處置——罷職,流放,殺頭,皆可。”
“……”秦梓蒼豎起大拇指,“不愧是你!”
頓了頓,他繼續道,“可你在聖離軍中威望無雙,如此行事自無不可。但江南不一樣,他如今剛踏入離宮高層,可以說除了那有限的幾人以外沒有任何心腹,一旦大行殺伐之事,能得天下畏,卻不得敬也!”
“哦?”郀阖皺起眉頭,“既然如此,那他一早便宣布罰俸的懲罰不就好了麽?何必多此一舉?”
聽罷,秦梓蒼卻緩緩搖頭,看向這位鐵血直愣的同僚,
“不,不一樣。”
“倘若照你所說,隻會讓人認爲天之總殿軟弱可欺——哪怕是擁有恐怖的戰力,仍軟弱可欺。”
“甚至會讓那五個小家夥産生一種錯覺——好像就算得罪了這位頂頭上司,也不會怎麽樣。”
“但現在就不一樣了——先讓他們在正威殿門前跪個十天半月,于恐懼與擔憂中磨滅其最後一點兒不忠之心。”
“再施以如春風拂面一般的處罰,牢牢套住絕望的五位府君——你信不信,經此一事後,這五個小家夥對江南的敬畏甚至會超過對陛下的敬畏!”
“比如,你看——他們哪怕受了罰,還連着磕頭了數十個頭!”
“你聖離軍中,怕是沒出現過這般情況吧?”
“如此一來,既避免了被天下人認爲軟弱優柔,又規避了新官上任三把火燒得過了火候!”
最後,秦梓蒼眼中露出一絲驚懼之色,長歎一聲,
“這哪兒是什麽初入官場的年輕人啊,這是把洞察人心,拿捏人情世故到極緻的老怪物才有的手腕兒啊!”
“——甚至倘若不是陛下确認過他真的不足百歲,我恐怕要懷疑這是哪個老家夥轉世重生而來了!”
聽完秦梓蒼的一通解釋後,郀阖也猛然驚醒過來!
——他隻是大部分的時候都喜歡用拳頭和刀劍代替腦子,但不是蠢。
“如此說來……這位總殿冕下不僅偉力通天,同樣手腕老辣?”郀阖舔了舔嘴唇,不由感歎一聲,“世間爲何會有這般妖孽之人啊!”
秦梓蒼苦笑,一攤手,“那誰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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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這一番雷聲大、雨點小的操作,本就是因爲六目碧蚺和正威殿大總管的小心思所至。
卻在整個離宮上下引起無數有心人的揣摩。
被一通花裏胡哨的解讀,硬生生把“睡”了一個月剛醒的江南描述成了城府極深,心機萬千的權官。
當然,這也是建立在他本身就有足夠的實力和地位,并且這對天阙五方府君遲來一個月的處罰确實陰差陽錯達到了那種效果的前提之下。
二者,缺一不可。
天殿。
當大總管将離宮上下諸多權官的反應一一呈報上來的時候,六目碧蚺直接笑成了一團,拿腦袋一次又一次地撞在地上,引得整個天殿都微微動蕩。
至于祖龍血脈的威嚴,不能說沒有,隻能說完全不知道那是啥玩意兒。
倘若這番模樣被古仙祖龍知曉了,也許會氣得活過來再死回去也說不一定。
“别撞了,再撞,殿就塌了。”江南瞪了它一眼。
說實話,他也沒想到,最後事情會發展成這個樣子。
明明隻是六目碧蚺和大總管想讓五方府君多跪一會兒,結果陰差陽錯整了這麽一出。
但當他仔細一想的時候,突然相當有既視感。
——先讓五方府君在天下人面前跪一個月,磨滅其高傲的心氣,并讓他們因爲畏懼即将到來的懲罰而深深恐懼,使其心神處于崩潰的邊緣,最後再象征性地處罰一下,給予其一丁點兒希望,讓其感恩戴德……
等等,這特麽不就是PUA麽?
“冕下……”天殿大總管見江南神色怪異,忍不住出聲開口。
“沒事。”江南輕咳一聲,擺了擺手,“此事,就此作罷吧。”
而正當正威殿大總管因爲江南并未責怪他與六目碧蚺的時候,突然之間,一陣劇烈的震動自地下轟鳴而起!
那并非是天殿所在的浮空大陸的震動,而是更加遙遠,更加……缥缈!
——天阙城。
巍峨的城池之下,就像是某種沉睡着的龐然大物的在地下萬丈深處翻了個身一樣,轟鳴之聲透過厚重黑暗的土壤傳遞到人們耳中。
那一瞬間,無數人心頭一緊。
但立刻,他們便已經發現了——這轟鳴與震動的範圍,并不隻是天阙城,而是……整個離道!
茫茫四大道之一,皆微微顫動起來!
不僅如此!
天上,亦有渺遠而古老的吟頌之聲傳來,似唱似歌,蒼茫浩渺!
一百零八州,皆聞天聲!
漫漫大地之上,萬物複蘇,草木茂盛,黃沙化水,石頭開花!
渺遠天穹之下,日月齊現,繁星漫天,風雷作舞,仙光大作!
那一刻,一種種神異之象,在離道齊齊綻放!
于是,無數人自街頭巷尾,荒山大澤走出,面向寰宇,膝跪大地,五體臣服!
甚至,他們都不知曉這究竟代表着什麽。
但源于血脈與靈魂深處的本能,讓無數人……熱淚盈眶!
——沉寂了無數萬年的離道道統,終于在這一刻,開始複蘇!
那位在輪回中痛苦中痛苦針紮無數歲月的離道之王,終于開始與屬于他的道統重新融合!執掌權柄!
隻待再睜眼……君臨天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