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州,極北之地,無盡汪洋。
當初那平靜的天海交接的寂靜之地,如今卻已是一片難以想象的混亂。
海面,無盡的虛空中,一條橫亘天穹的巨大漆黑裂縫宛如世界猙獰的傷口那般,無比紮眼。
裂縫裏,無盡的混沌奔湧起伏,一道道漆黑的浪潮在某種不知名的力量的催動下,仿佛呼吸那般向着外界噴吐出浩蕩的洪流。
魇潮!
作爲葬海中最神秘也最讓人恐懼的“現象”,魇潮形成的原理至今無人可知。
但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
對于現世仙土的生靈來說,這些裹挾着漆黑的洪流的幻影,沾之即死,觸之即滅!
甚至哪怕是仙人這等完全高居生命階梯頂端的存在,對此也不敢貿然觸碰!
葬海大裂縫之前,蕲休與狐九尾憑空而立。
恢宏的天地靈氣化作兩道巨大的漩渦,湧進這天殿七仙之二的兩位存在身體裏。
然後經過那仙人之體的運轉,化作無盡的仙元之力,夾雜着無盡道則噴灑而出!
蕲休手中,一枚黃金璀璨的巨大法印橫空,恐怖的波動自其中傳來,無盡的金光化作一片茫茫世界,橫亘在魇潮與仙土之間!
金黃壁壘之前,狐九尾亦顯化真身,化作頂天立地的巨大九尾天狐站立與天地之間,無盡的汪洋與他偉岸的身姿相比,簡直像是一灣淺淺的水塘。
那魇潮的洪流奔湧而來,混沌的洪流包裹着腐朽的古老殘影——虛幻的山川大河,宮殿樓閣,還有無數亡靈一般的鬼魅身影。
巨大的九尾齊齊舞動帶起,月白色的恢宏流光,仿若遍布整個天際的狂亂的鞭子一般,将大部分猙獰而古老的幻影盡數打碎!
而餘下的混沌洪流,則放任它們撞在那蕲休凝聚而成的金光壁壘之上!
每一次,都讓恢宏的金光世界迸裂出細密的裂縫,但很快便被後方的蕲休運轉法印所修複!
局勢,一時之間,僵持不下。
實際上,無論是蕲休還是狐九尾,都是收着幾分力氣精打細算的——以最低的消耗,阻擋魇潮的洶湧奔流。
畢竟,仙人雖氣血沖天,精力無窮,但畢竟還是有消耗殆盡的一天。
而些葬海中的魇潮,誰也不知道會何時停止。
倘若一人一狐一股腦兒把壓箱底的東西全部扔出去了,到時候精力耗盡,體魄虛弱,仙元枯竭,那可就真的危了——别說保護整個雲州不受葬魇潮侵襲,就是自身恐怕都要淹沒在無盡的混沌中,兇多吉少!
而距離魇潮爆發,已過去了兩月有餘!
這借蜃龍一般而産生的詭異葬海裂縫,仍沒有絲毫閉合的迹象!
“九尾,不要做多餘的事。”
後方,蕲休望着前方偉岸的九尾的陰影,沉沉開口。
這頭狐狸,如今在阻擋魇潮中的幻影的同時,也在收集着從魇潮中噴薄而出的蜃龍的殘骸。
——雖然同樣作爲遠古的一百零八古仙之一,蜃龍卻與千臂相差頗大。
從誕生的那一刻起,這尊象征着汪洋與鱗獸之首的古仙便沒有那些惡心而奇怪的癖好,甚至連進食都少有。
也正是因爲如此,當初離王殺仙的時候,像蜃龍這樣的“鹹魚”除了被迫交出一州氣運個道統外,并沒有受到什麽傷害。
而同爲非人生靈的狐九尾在加入離宮被封天殿七仙之前,就與蜃龍交好,關系莫逆。
所以在抵擋魇潮之餘,狐九尾也在收拾蜃龍自爆後遺留的殘軀——此刻,在它旁邊已堆了一大片汪藍色的血肉殘骸。
但這樣做的後果,就是偶爾會放一波大的魇潮亡靈掠過,讓身後的蕲休壓力倍增!
“找到它的頭顱——本座找到那蠢蛇的頭後,便作罷!”
狐九尾目光中堅決,又将一塊粘連着血肉的巨大鱗甲抓過來,
“本座曾答應那蠢蛇,有朝一日要帶他上陸地上看一看!今日它遭人蒙蔽神智,自爆身魂,本座也想将它的殘軀帶上大陸葬下!”
“蕲休,讓本座任性一次!”
蕲休沉默半晌,歎了口氣,沒說話。
但手上的行動,便已代表了他的态度。
——一擡手,又是一道金光壁壘打出,江混沌洪流與魇潮幻影盡數阻擋在外!
而換來的,就是消耗的增加!
狐九尾露出一抹感激之色,記下了這個人情,“多謝!”
轉眼之間,又是半日時間過去。
終于,在那混雜着無盡猙獰陰影的魇潮洪流中,一枚殘破的蒼藍色頭顱噴薄而出!
狐九尾見狀,眼中一喜,身後一條巨尾仿佛長繩那般探出,将那殘破的龍首撈了起來!
而遠處的蕲休,也松了口氣,撤下了一層金光壁壘。
仿佛一切都即将回到一開始的那般僵持!
但突然間,狐九尾整個身軀都停滞住了,那九條滔天的巨大尾巴一瞬間凝固。
但洶湧狂暴的魇潮卻沒有一丁點兒放緩的意思,甚至更加兇猛,卷起萬丈狂濤,奔流而下!
茫茫洪流夾雜着灰白的亡靈之影,掠過狐九尾的身軀,撞在金光所鑄就的壁壘之上!
險些直接突破蕲休的防守!
那一刻,蕲休眼中精光暴閃,再也顧不得消耗,大喝一聲!
刹那之間,茫茫金光驟然暴漲,隔絕了整個天地!
魇潮撞在那金光之上,宛如洶湧的潮水撞在無比堅固的堤壩之上,倒卷而起!
而代價就是,原本在兩個多月的時日裏消耗頗大的蕲休,臉色更加虛弱和蒼白了一分!
“九尾!”
“你在做甚?”
愠怒的聲音仿若沉悶的雷霆,從蕲休口中爆發!
而仿佛炸響一般,狐九尾也在停滞中被驚醒!
它急忙舞動巨尾,帶起仙光,阻擋魇潮!
同時,看向蕲休,目中滿是陰沉與驚駭。
“蕲休……你看這是什麽?”
說話之間,那屬于蜃龍的蒼藍龍首越過金光壁壘,呈現在蕲休眼中。
——那是一枚慘烈到極點的頭顱。
小半的腦袋已完全炸碎,空洞的兩個眼眶極爲駭人,兩隻蜿蜒古老的龍角也盡皆折斷,宛如藍色水晶一般的頭顱裸露在外,夾雜着已冰冷泛白的血肉。
當然,這些都不是重點。
重點是——在那本應當存在着蜃龍識海的腦中,那已灰白的血肉之裏,一枚月白色的晶瑩小蟬散發爲氤氲的微光,無比紮眼!
——哪怕就是一個對修行一竅不通的凡人在這裏,恐怕都能認出這絕不可能是蜃龍腦子裏自帶的東西。
更何況,蕲休乃是仙人——離宮的仙人。
他認得這玩意兒。
“月……蟬?”
那一瞬間,輪到蕲休愣住了,他仿若不敢置信一般,喃喃吐出兩個字來。
緊接着,一人一狐之間,陷入死一般的沉默之中。
默默抵禦這狂亂的魇潮,不發一言。
良久後,狐九尾才頭也不回地開口,“蕲休,這是月蟬吧?”
“是。”蕲休亦默然回應。
“普天地人三殿,天阙五方城,離道一百零八州,會使月蟬的隻有兩位吧?”
“是。”
“一位是沉眠于離宮的離王陛下,一位是……辛月仙子?”
“是。”
“……”
短短的幾句話之間,氣氛再度凝固下來。
過了半晌。
狐九尾的聲音已變得沙啞而低沉,就像努力地在壓抑着什麽一樣,“所以……爲什麽被蒙蔽心神後自爆身魂炸開葬海裂縫的蜃龍腦子裏會有一枚月蟬?”
蕲休擡起頭,目光無比陰沉,仿佛遭受背叛那般,怒意如汪洋下湧動的暗流!
“是啊,你說這是爲什麽呢?”
月蟬。
當初離王創造的絕世神通,以月光爲引,凝自身之念,化作玉蟬,專攻神魂靈念。
主要用于針對把肉身練到極緻,但相對之下神魂并不那麽強大的對手。
最恐怖的是,這種招數除了磨滅神魂以外,還能壓制對手本身的靈魂,并對其身軀加以簡單的操控。
——當初離王便借此術,鎮壓了不少古仙。
畢竟,天下一百零八古仙,除了少數幾個異類,都是肉身至強,但魂靈一般。
關鍵的是這一招數除了當初的離王以外,學會的也僅有一人——如今的離宮之主,執掌天地人三殿、天阙五方城乃至整個離道的辛月仙子!
可離王已沉眠無數萬載,并且當初沒有與蜃龍交戰的記錄,所以蜃龍腦子裏的月蟬殘影不會是那位陛下所留。
那就隻剩下了一種可能——辛月仙子!
是她,以月蟬操控了蜃龍暴走,使它自爆,炸開葬海!
那一刻,蕲休與狐九尾變得憤怒與焦燥起來。
先前,當蜃龍炸開魇潮湧向雲州的時候,一人一狐心頭便已猜到——這是調虎離山之計,目的就是要拖住兩位仙人。
而在接到消息,聽聞十多個大州都爆發了同樣的情況後,他們更是笃定如此。
但盡管這樣,蕲休與狐九尾都并沒有多少擔心。
隻因爲離宮有辛月仙子坐陣,又有離王大陣守護,不是什麽阿貓阿狗都能闖進的。
但現在,所有的線索都指向一人——執掌整個離宮的辛月仙子,自導自演了這一場浩大的災劫?
她……想做什麽?
明明已是整個離道之主,萬人之上,她的意志,便代表了整個離道!
卻費盡心機将所有仙人支出離宮,饒了這麽大一個圈子,意欲何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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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何意?”
地司殿,跨入那通往離宮的巨大門扉之前,郀阖覺得自己的腦袋突然有些不夠用了。
離王說的“取回自己的東西”是什麽意思?
“陛下,您請放心——雖然您神隐萬萬載,但如今的整個離道,天殿群仙仍發誓效忠于您!”
心念轉動之間,郀阖還腦中靈光一閃,還以爲離王乃是擔心群仙不再認可他這個離王,連忙拍着胸口保證道,
“臣以此生仙路向您保證,您——仍是離道衆生心中的永恒之主!”
頓了頓,他深吸一口氣,“倘若有亂臣賊子膽敢有所異心,臣定叫其碎屍萬段,粉身碎骨!”
看着笃定而堅決的郀阖,離王擺了擺手,“當然,你們中有當初追随朕的心腹,也有朕衆卿的血脈後人——朕如何會不相信你們呢?”
頓了頓,他話鋒一轉,“可也正是因爲如此——因爲朕一旦出現,離宮的衆生便會傾身相随,她又沒有把握能一人獨斷衆仙,所以啊,她才要把你們都派遣出去。”
離王語氣平淡,如此說道,“如此,方才能真正的殺死朕。”
話音落下,秦梓蒼默然不語,郀阖神色驟然劇變!
他本身就不笨,或者說能登上仙人之尊的不可能有蠢笨之人。
隻是先前限于知曉的信息太少,無法揣度罷了。
如今,經離王一點,郀阖如何還不能明白過來?
“您……您是說……辛月仙子?”
說這話的時候,這位天崩于眼前都不會半分色變的聖離軍主,連牙關都在打顫!
離王并沒有正面回答他,反而指着地司儀,道,
“你應當知曉吧——秘儀有兩尊,一爲地,一爲天,一爲陰,一爲陽。”
“陰者,地也,存于地司殿;陽者,天也,藏于大離殿。”
“既然掌管地司殿地司儀的秦宮主,并非解開古仙封印之人,那……還有誰能自由進出大離殿操控天司儀呢?”
頓了頓,他又看向秦梓蒼,“梓蒼,你知曉自己并非兇手的那一刻,就應當有所猜測了吧?”
一直沉默的秦梓蒼聽罷,神色黯然,
“也隻是……猜想而已,但臣不敢相信,也……不願相信。”
“因爲臣想不通——她已是萬人之上,一聲令下,整個離道莫敢不從,沒有必要費盡心思這般布局。”
“但直到看到了您,臣才幡然醒悟——她的目的是成爲真正的離道之王,而并非總宮主。”
後面還有一句,秦梓蒼并沒有說。
——要成爲真正的離王,抹去初代離王南昊對整個離道深遠的影響,就隻有一條路可走。
讓從前的離王永遠睡過去,不留任何一絲痕迹!
“這……會不會……有什麽曲折誤會?”那一瞬間,郀阖隻感覺頭昏腦漲,站立不穩。
無法相信。
“誤會嗎?那你以爲,當年朕是怎麽‘死’的?”
離王平靜地看了他一眼,又低頭看向自己的胸口,眉頭輕皺,仿佛那裏還殘留着隐約的幻痛。
“是辛月啊……”
“朕的徒兒,殺了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