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注定不平凡。
有古老的成道者于沉眠中蘇醒,極盡升華,燃燒身魂,再戰那高高在上的天帝。
雖然終究敗北,雖然昙花一現。
卻帶給了無數人道修者難以想象的震撼。
望着那從天而降的佛陀舍利,無數人道修者面露欽佩。
這一刻,無論派别,無論歸屬。
無論是武者,修道人,連最爲讨厭西域佛門的劍廬弟子,都不由長長歎息一聲。
人道英傑,血骨爲薪,燃魂而戰,何其悲矣?
特别是對于西域諸僧而言,佛陀降世,本應當是衆僧歡慶之日。
卻沒有想到,同樣是大悲之日。
天穹之上,在旭海和尚灰飛煙滅化作金色舍利墜落之際,那重傷的天帝上昊,也一步跨進了黯淡黃金大日之中,返回天庭。
一場震驚整個上元的大戰,就此落下帷幕。
而随着旭海和尚的死,天帝的重傷,仿佛是點燃了什麽信号一般。
暗流,自尚顯平靜的世界下,湧動起來。
同一日,執掌上元的五大勢力中的一品無上境們,幾乎同一時刻召集了自身勢力中的核心之人。
在時間長短不一的密會以後,一道道身影從各自的勢力中走出,朝遠方而去。
碧波山上,重新平靜下來的天穹倒影,映入江南與十方上人的眼中。
一老一少,皆沉默不語。
旭海死了。
這個膽大包天,離經叛道,放浪形骸的和尚,連同着他的前世古老的佛陀一起,爲了人道在對抗天帝的過程中燃盡身魂,灰飛煙滅。
也給天帝完成了不可挽回的傷勢。
于是,以他的性命爲代價,命運的車輪再一次轉動起來。
江南痛苦地閉上了眼。
十方上人拍了拍他的肩膀,“王爺,我們沒有悲傷的時間,不是嗎?”
“您的摯友與老朽的摯友,都已經将未來的單子,交付給了我們。”
于是,江南擡起頭,目中有攝人心魄的冷冽,仿若萬古寒冰。
“上人,還有多久?”
“不出意外,短則三五日,長則十天半月。”十方上人擡起頭來,望向天穹之上,
“應當,就要決定生死了。”
說話之間,一位金袍中年人從遠方的天空中行來,他身形魁梧,渾身湧動着巍巍佛光。
這人手中捧着一枚黯淡的金色舍利,舍利之上的玄妙之意早已煙消雲散,仿若凡物,表面上已布滿了細密的裂紋。
若非中年人以佛光環繞,怕是早已碎裂一地。
他來到十方上人面前,直直跪倒在地。
雙手捧起那将要破碎的舍利,呈在十方上人面前來。
見狀,十方上人歎息一聲,緩緩搖頭,
“金鵬,他的一切都已在那一戰中煙消雲散,無論是肉身,還是靈魂。”
“所以,老朽做不到這樣的死而複生之事。”
“倘若香火之道仍在,或許還有一絲通過香火滋養萬年,再複新生的可能。”
“但他爲了佛門将來的路親手廢掉了香火,老朽……也無能爲力。”
一向心高氣傲的金翅大鵬,聽聞此言,忽然渾身一震。
站起身來,長長一拜後,轉身離去。
.
天庭。
隐匿在黃金大日中的巍巍天庭,自成一處空間。
其中,有仙霧缭繞,霞光萬丈。
巍峨的宮殿周圍,祥雲漂浮,龍飛鳳舞,宛如仙境一般。
偶爾有身着金甲的天兵神衆們,駕着彩雲飛馳而過。
即便如今的天庭在北海戰役中元氣大傷,但諸多天兵神衆眼中,沒有一絲迷茫與頹廢。
原因無他,隻因那位殿堂之上的存在。
隻要有他存在,天庭便是極盡輝煌。
所以,每當他們望向中央的巍峨殿宇,目中都無不露出憧憬之色。
而循着天兵們的目光而去,寶殿之上,雲霧缭繞之間,方才經曆一番大戰的天帝高坐于帝位,閉目沉眉。
從臉色上來看,并無不妥。
但胸口那久久難以愈合的猙獰血洞,卻是觸目驚心。
歲月帝主站在一旁,看向天帝,良久才出聲道,“陛下……”
天帝擺了擺手,擡起頭來,目中精光閃爍,喃喃自語道,“朕今日,乃是大敗啊……”
歲月帝主眉頭一皺,“陛下,那六聖之佛,已然身隕,而陛下卻終将君臨上元,何來大敗一說?”
天帝看了他一眼,“不,他赢了,他傷了朕。”
歲月帝主明顯不太理解,他疑惑道,
“陛下,如今的上元之中,已再無成道之人,還有誰能威脅陛下呢?”
“即便您傷了,人道的一品存在,也不可能攻破陛下所化的黃金大日。”
“即便是那位天機上人,在無數次的轉世中,其力早已十不存一。”
“待陛下恢複過來,上元不早已經是陛下囊中之物?”
歲月帝主說的,卻是事實。
雖然如今天帝傷勢甚重,但全盛的他乃是超脫了成道者的存在。
所以他的正體所化的大道化身的黃金大日,即便讓人道那一群一品無上境的存在放開手來打,短時間内也不可能攻破。
這是位格的碾壓。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便是這般道理。
而隻需要等天帝恢複傷勢以後,無盡的優勢便會往天庭這邊傾洩。
更不要說,天帝還即将身化大道,執掌上元!
“是啊,倘若朕恢複了傷勢,人道再無反抗之力。”
天帝歎息一聲,“可是,朕已經做不到了。”
那一刻,一向無比沉穩的歲月帝主,臉色駭然劇變,宛若呆傻。
良久才道:“陛下……您說什麽?”
“朕說,朕如今的傷,無法治愈,更無法繼續化道之事了。”
天帝語氣平靜,仿佛在說一件稀松平常之事,“歲月,你以爲朕爲何久久不對人道出手?”
“那是因爲化道一事,其中兇險,爾等難以估量。”
“可是,唯有化道,方可完全根絕人道。”
“所以朕必須時時刻刻以十分心神與力來壓制奔騰萬千道則的反噬,與大道中保持保留神智。”
“但如今朕傷了,隐隐已壓制不住上元的萬道,它們,已經開始了反攻。”
說話之間,天帝睜開眼,透露出一絲一閃而過的恐怖氣息。
雖然隻有一瞬間,但歲月帝主隻仿佛感受到整個世界都朝他傾軋而來一般!
大汗淋漓!
“在這般情況下,朕已無法壓制萬道,完成融合——朕如今竭盡全力抵抗萬道的反噬,已是竭盡全力。”
“而化道之事乃是無歸之路,一旦踏入,再不可逆轉。”
“如今,朕進退不得,能維持殘破之軀和與大道拉扯,已是萬般不易了。”
“這傷,朕再無餘力去治愈了。”
“但人道不一樣,失去了牧者的封鎖,他們之中早晚會出現更多的成道者。”
“或許十年,或許百年……但總有一天會來到朕的面前,殺死這般虛弱的朕。”
頓了頓,天帝緩緩開口,
“而知曉化道的秘密的人,除了朕以外,便隻有天機。”
“他喚醒古佛,根本不是要殺朕——他還做不到。”
“但他們,隻需要讓朕受傷,便夠了。”
“這一次的博弈,是朕敗了。”
一番話下來,歲月帝主已經駭然失色!
驚惶之中,他仿佛抓到了什麽救命稻草,急切道:“等等,陛下,您如今卻是并不完整!”
“倘若……倘若與另一位陛下合二爲一,這上元大道,又能奈您如何?!”
天帝仿佛早就想通了這點,聲音變得無比冷冽,
“是啊,朕手中還有朕的半身——但,他也是天機故意送到朕年面來的。”
“歲月,你如何便能肯定,那又不是他的另一個計謀?”
話音落下,歲月帝主渾身蒼白,癱軟在地。
天機上人,當初天帝年少之時的摯友,從萬古之前便不斷輪回轉世至今的古老存在。
随着一次又一次的轉世,他的力量早已無限削弱,導緻歲月帝主有時候不禁會小看于他。
但直到這一刻,他才體會到。
即便失去了通天徹地的偉力,天機上人仍可以憑借布局,将整個上元的局勢牢牢掌握在手中。
“那陛下……您準備如何?”歲月帝主面容苦澀,如此問道。
天帝垂下眼簾,站起身來,望向那上昊所在的宮殿,仿若透過阻隔,看到了另一位自己。
“如何?”
“還能如何?”
“朕,不會再輸一次。”
話音落下,一股恐怖的威壓自他身上爆發出來!
“天機認爲他能倚靠些旁門左道,讓朕的半身吞噬朕。”
“朕便要告訴他——朕才是真正的天帝。”
“萬年前,朕的半身赢不了朕,萬年後,依舊如此。”
他站起身,朝上昊的宮殿走去。
終于,在自身傷勢與上元萬道的威脅下,天帝終于決定,吞噬自己的半身。
赢了,則身化完整天帝,掌控大道,君臨上元。
輸了,便被人的上昊吞噬,神道湮滅,人道永昌。
賭。
.
上昊所在的宮殿内。
美豔的女侍仍在歌舞,肌如凝脂的姑娘,輕輕将一枚葡萄模樣的仙珍放進上昊的口中。
後者在咀嚼之中,露出享受之色。
突然,他仿佛感受到了什麽,睜開了眼。
然後,揮了揮手,
“都下去吧,這些日子辛苦你們了。”
話音落下,歌舞聲琴瑟聲戛然而止,諸多美豔女子深深鞠躬行禮,退出宮殿。
緊接着,胸口開着血洞的天帝,踏入宮殿之中。
“看起來,傷得不輕啊?”上昊望了一眼,老神在在道。
天帝沒有回答他,反而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望着另一半的自己,他突然開口問道,
“倘若當初朕沒有放走那個年輕人,而是以他作爲威脅,逼迫你放棄抵抗,你會怎麽做?”
上昊聞言,卻是一愣,然後,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來!
待笑累了,才整了整神色,道,“看來你是被天機的整得很慘啊……竟能萌生出這般想法。”
“但我知曉,你不會做這種事,因爲——你就是我,我也是你。”
聞言,天帝沉默不語。
上昊說得沒有錯。
他二人本來曾就是一體,對于對方的了解,不亞于自己。
作爲神的上昊秉承了天帝之名,踏着巍巍帝道一往無前,便不可能違背本心做出卑劣之事。
否則,便是對他自身的道的否定。
上昊看着他,慢悠悠開口,“所以,你要怎麽選——是拖着這殘破之軀苟延殘喘,無奈等着人道有新的成道者出現,攻上天庭;還是賭上存亡,與我相融?”
沒有絲毫猶豫,天帝擡起眼簾,死死盯着自己的半身。
“朕不知曉,天機在你身上做了留了手段讓你有自信在正體的争奪中吞噬朕,但今日之後,上昊,就隻存在一個了。”
“那個人,會是朕!”
話音落下,他向前一步,将手貼在了上昊的胸口。
那一刻,随着兩者的接觸,整個天庭都是一震!
無數天兵神衆,若有所感地跪伏下來。
自那巍峨的殿宇之中,随着兩位天帝時隔無數歲月的再一次接觸,一股讓所有人都難以想象的恐怖氣息爆發開來!.
上元。
江南從西域回到江州,已經有一段時間了。
他回到了自己的王府之内,閉門不出。
這一日,有兩道身影從外回來,踏進王府。
看門的侍衛定睛一看,立刻躬身行禮。
因爲來人正是那位王爺的兩位徒弟,也是鎮西王府實際意義上的管理者,南淮與莫依臻。
如今,這少年少女身上,那一股出塵之意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厮殺之中磨煉而出的殺伐之意。
二人徑直走到王府内部,敲響了江南的門。
得到其中允許後,才推門而入。
但立刻,他們的臉色就變了。
——如今的江南,與平日裏那副翩翩書生的模樣,大相徑庭。
他眼圈發黑,臉色蒼白,軀幹之間也消瘦了不少。
顯得極爲疲憊,就像是一直在操勞忙碌一般。
不止如此,南淮和莫依臻在看到江南的第一眼,還深深體會到一股缥缈的不真實感。
——明明他就站在二人面前,卻仿佛如隔天塹,不可觸及。
但這樣怪異的感覺,隻持續了一瞬間,便消失無蹤了。
“老師。”
“先生。”
倆人先後向江南行禮。
而後者打量了兩人一番,眼中卻是露出欣慰之色。
“不錯,你二人都有所精進,看來當初冒險讓你們加入道夫隊伍,并不是一件壞事。”
随後,南淮與莫依臻向江南訴說了一路上的遭遇。
與江南想得不差,基本上都是腥風血雨,一路殺過來的。
“老師,除此之外,還有一件事。”
南淮深吸一口氣,“弟子與師姐在途中,碰見了一個您熟悉的人。”
“哦?”江南眉頭一挑,“碰見了誰?”
莫依臻上前一步,面露不敢置信之色,
“老師,是當初統領人道聯軍奪還北海軍神王将軍。”
“當日,我們的隊伍行至天湖,正好碰見有獸潮在進攻天湖城池。”
“我們正準備出手之時,那位明明被天帝帶走的王将軍卻攜海潮一般的奇異軍隊,揮手之間便将妖獸之潮蕩平!”
莫依臻與南淮說的,自然就是王淳允了。
在北海奪還戰中一舉成名的他,如今被天下人尊稱爲軍神。
但江南聞言,卻并未露出任何驚訝之色。
仿佛他早就知曉這在衆目睽睽之下被天帝俘虜的王淳允,重新出現在上元一樣。
他隻是輕輕點頭,“啊,看來他也準備好了啊……”
南淮與莫依臻對視一眼,皆看出對方眼中的迷惑之色。
正當這時,天地之間猛然一震!
南淮與莫依臻臉色一變,轉身看向窗外。
隻見一切災變的罪魁禍首,那與古佛一戰後便一直黯淡的黃金大日,突然爆發出無比耀眼的光芒!
熊熊燃燒起來!
那一瞬間,恐怖的氣息,壓迫着整個天地!
南淮心膽俱寒,下意識地看向江南。
然後,愣住了。
——他的老師,在面對如此天地巨變之時,并未有任何驚駭與意外之色。
相反,那雙疲憊的眸子裏顯露出從未如此明亮的光芒,宛如漆黑中匍匐的野獸,終于見到獵物一般。
亮得吓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