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劍廬大殿走出來時。
江南腦海中還回蕩着莫青山的話。
——信息量太大了。
雖然設計誅殺牧者,乃是煕元帝和大繡衣一手所布下的局。
但那至關重要的最後一劍,卻是由江南斬下。
或者說,除了一切道行皆來自青燈的江南,如今的人道之中,沒有人能真正殺死牧者。
一品無上境,也不行。
而牧者的隕滅,便導緻了封印松動。
于是,上元世界天地重開,靈氣倒卷,一尊尊古老的存在蘇醒,千年難遇的天驕出世。
如此一想,這即将到來的輝煌而混亂的世界,還真是由江南一手引出。
隻是……也不會有人在意罷了。
莫說世人大多不清楚其中内情。
即便那些古老的存在,知曉了是江南讓他們得以複生。
其心頭,估計也不會有什麽波瀾。
若是哪一天,江南與那些老怪物立場相峙,拔刀相向。
他們的揮刀時,也絕不會有半分猶豫。
畢竟,讓絕大部分人都敬畏的隻能是力量和強權。
而非恩惠與美德。
江南很清楚這一點,所以心頭很快便平靜下來。
而正在他走出大殿時,莫依臻卻是一直守候在大殿外。
見江南出來,她道:“江先生,門中已經爲您備了歇息的地方,依臻這便帶您過去。”
自從之前江南“指導”她領悟太上無情劍意後,這姑娘對江南便一直以師禮相待,極爲尊敬。
甚至如今的江南,能在她身上感受到一絲香火的氣息。
要知曉,隻有純粹的依賴和崇敬,才有可能誕生香火。
甚至當初江南封王時,得京城無數百姓贊美頌揚,都未曾有一縷香火之氣。
如此,足以見江南在莫依臻心中的地位了。
半個時辰後,二人行至那一座屬于江南的劍峰。
這座峰頭,在當初受封劍廬劍首時,便已經屬于他了。
隻是那時候,由于這峰頭還未經修繕,住不得人。
如今一年多過去,此地卻是早已經被打理得僅僅有條。
還重新取了名字——劍首峰。
它位于劍廬主峰一側,于萬丈深淵中拔地而起。
山腰還有迷蒙的雲霧纏繞,無比神異。
莫依臻帶領江南行至峰前,便告辭準備離去。
但江南發現,這丫頭的眼中,卻有着一絲躊躇與猶豫。
她未經世事,其情緒變化卻是都是寫在了臉上。
自然不難看出。
見狀,江南不禁啞然失笑,“依臻,有什麽便直說吧,我倆這般熟悉,用不着不好意思。”
聽得這話,這姑娘才低下頭,道:“江先生,您明日可有空閑?”
江南一愣,旋即點頭。
他此次回到劍廬,便是打算等朝廷弄清楚江州的問題後,再行前往。
所以,應當是能待挺長的一段時間。
“依臻明日要下山去,先生您若是有空,依臻想邀您一同前往。”莫依臻小聲道。
聞言,江南卻是不由愣了半晌。
原本他還以爲,莫依臻是要讓他教導劍術之類的。
畢竟這姑娘的腦子裏,一向就隻有那冷冰冰硬邦邦的家夥什……
但想不到,莫依臻開口,竟是讓江南和她一起下山?
見江南神色略顯怪異,這姑娘噌地一下紅了臉,急忙解釋,
“先生,依臻已然突破了四品。爹說,一昧苦修已經難以增長修爲了,要讓太上無情劍意更進一步,還需曆經紅塵曆練。”
“但依臻與師兄弟們皆是缺少世俗經驗,長老執事們又忙于大小事務,所以便想請先生與依臻一同前往。”
江南:“……”
還以爲這姑娘開竅了。
結果他娘的還是爲了修行……
他看着有些手足無措地莫依臻,莞爾一笑,“無妨,明日我與你一同前去便是了。”
“多謝先生,依臻便明日再來拜訪。”雙頰泛紅的丫頭,這才松了口氣,急忙離去了。
江南也轉過身,打量着自己的新家。
劍首峰之上,一片清幽。
蒼翠的古樹盤虬卧龍間,一條小徑直直通往山頂的一座小院兒。
院子周圍,劍廬還貼着地開墾出一片花圃,各色花木栖息其中,偶爾有兩隻花麻雀落在其上,叽叽喳喳個不停。
進到小院兒,其中陳設倒是傳承了劍廬一貫了解的風格,但牆壁與地闆皆是打掃得一塵不染,極爲整潔。
小院兒裏除了卧房,膳房,茅廁,大廳以外,還建了一座修行專用的靜室,地上刻畫了極爲繁複的聚靈陣法。
其中靈氣極爲充沛,幾乎濃郁到凝結成霧。
而這聚靈陣造價,一看便是極爲不菲。
由此可見,劍廬也算是有心了。
隻可惜,江南用不上這玩意兒……
在屬于自己的峰頭轉了兩圈兒後,江南卻是沒有多待。
就離開了劍首峰,往劍冢的方向趕去。
先前,他已經與莫青山說過——此行回來,要進劍冢。
而由于他劍首的身份,這個要求自然是得到莫青山的許可。
甚至,他也沒問江南爲何要進劍冢。
畢竟,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如今劍廬還能昌盛,江南當初阻止了初代劍首複蘇,也是一大原因。
行至劍冢入口,執守的執事在驗明身份後,也就放行了。
原本,江南是打算再過幾天前來的。
但莫依臻突然讓江南與她一同下山,算是打亂了計劃。
進到劍廬以後,一番光景還是如上次一般無二。
大地漆黑,天空血紅,沒有草木,沒有鳥獸,沒有蟲豸。
猙獰貧瘠的土地中,插滿了一柄柄腐朽的劍。
江南深吸一口氣,一股鐵鏽的焦糊味兒竄進胸腔。
太過于熟悉了。
上一次進來的時候,他剛穿越到上元不久,對這光怪陸離的世界,還充滿了不解與好奇。
那時他的身份,隻是芸芸衆生中,一個默默無聞的小人物。
但一年以後,卻是大有不同。
這一年多,江南宛如收集稱号一般,讓大半個上元都響徹了他的名字。
甚至即将到來的輝煌大世,也是由他引導而出。
這番光景,重入劍冢,故地重遊,不由感觸良多。
而他此行的目的,還是爲了祭奠一下萬年以前,鐵獸部落的莫酉。
那個純真樂活,擅長烤肉的天才少年。
在被江南領入劍道後,開辟了一番驚天偉業。
最後,凄涼地葬在了江南腳下的土地中。
在江南的記憶裏,倆人相遇隻是半年多以前的事兒。
但實際上,卻是已經過去了悠悠萬載歲月。
一時間,江南不由想到——若是當初自己沒有去東境仙人墓,莫酉沒有因爲和自己的相遇,而踏上劍道。
他會不會生老病死,平凡一生?
或許劍廬,也不會存在。
不過,沒有如果。
世事一旦發生,便已成定局。
逛了兩圈兒,江南随處找了個地方坐下來,從壺天空間中掏出柴火與獸肉。
架起篝火,便烤了起來。
火焰升騰間,瘦肉的油脂噗嗤作響,散發出誘人的香味兒。
一如萬年以前,尚爲少年的莫酉,爲報江南救命之恩爲其生火烤肉的樣子。
他還記得那個質樸的少年,可惜滄海桑田,一切早已是物是人非。
江南望着騰騰的火苗,喃喃自語,
“你說我是該喊你莫酉,還是喊你前輩呢?”
“要不咱倆各論各的,你管我叫仙人,我管你叫前輩?”
無人回應。
但,應當就是如此才對
畢竟,那個燦爛的少年,早已經葬在了漫長的歲月中。
而這一幕,也被執守的執事看在了眼裏。
自從一年多前,劍冢發生意外以後,劍廬便專門安排了人,通過陣法監視劍冢每一處的動靜。
所以江南大張旗鼓跑進劍冢,貌似隻爲了烤肉的行爲,不禁讓兩位執事目瞪口呆。
看着虛幻的水鏡中,正在烤肉的江南,其中一位執事張了張嘴:“老陳……這事兒怎麽辦?”
那被稱爲老陳的執事歎了口氣:“罷了,劍主也說了——無論這位在裏邊兒幹什麽,隻要不是要把劍廬拆了,都由他去便是。”
于是,便很清淨的,沒有任何人來打擾江南。
半個時辰後,江南站起身來,轉身離去。
逝者已逝,但生者卻還需繼續前行。
但就在他即将走出劍冢的時候。
腳步,停住了。
那一瞬間,江南的念識中感受到,大地之下,有什麽東西在翻湧。
他的耳邊,亦響起海浪一般的咆哮聲。
江南眉頭輕皺,心中不由惡意揣測,
——難不成是地下莫酉看自己在他墳頭燒烤,忍不住詐屍了?
開玩笑而已。
事實上,在他的靈覺感知中,沒有一絲一毫的亡者的氣息。
初代劍首的腦袋,非常安靜地躺在劍廬之下,沒有出什麽意外。
引起動蕩的,是别的什麽東西。
而恰巧,這股氣息江南相當熟悉。
——是香火!
龐大到讓人難以想象的香火之力,正緩緩從地下升騰而起!
如同海潮一般,洶湧澎湃!
朝江南彙聚而來!
那一瞬間,江南眼前的光景,瞬息萬變!
他看到了。
朝陽東升之際,在一片渺遠的荒原之上,無數身負常見的修者如同朝聖一般,赤足邁步在大地之上。
朝着同一個方向,緩緩前行。
他們口中,喃喃自語。
但江南卻聽不見他們所言。
隻能感受到有濃郁的香火之力,正從一位位劍修身上,升騰而起,奔向他們心中的聖地。
結合以前江南聽過的故事。
能讓如此多的劍修彙聚在一起,供奉香火的。
他隻能想到一個人——初代劍首!
如果沒猜錯,眼前的景象,正是當初莫酉企圖以香火之力,破一品無上境而成道的時刻!
随着衆多劍修的前行,江南的視角,也在緩緩移動。
最後,彙聚到一座高高的巍峨祭台。
祭台之上,一座巨大的石像頂天立地。
石像下方,一個模樣中年的長袍男子,倚劍而立!
恢宏而恐怖的氣息,自他身上彌漫而出。
——那是比江南所見的任何存在,都要浩瀚的氣勢。
簡直宛如另一方天地一般!
即便隔着無盡歲月,那磅礴的威勢,也讓江南心頭悸動!
而那長袍男子,面容俊郎,卓爾不凡。
與當初江南所遇的莫酉,有九分相似。
此人,正是準備成道的初代劍首!
無數劍修朝拜之間,香火彙聚,煌煌的神火自巍峨石像上燃起,然後緩緩渡進莫酉的體内!
那一刻,風和雲皆是彙卷而來,日與月一同照耀在他頭頂!
有蒼茫的古龍自天邊而來,嘶鳴環繞;瑰麗的神凰亦撞破虛冥,恭賀啼鳴!
一時間,百獸齊鳴,萬物朝拜,鐵石俯身!
天地之聲,洪洪奏響!
一階階虛幻的大道階梯,緩緩鋪就,延往通天大道!
莫酉提劍,在無數目光注視下,一步步走上大道之階。
與此同時,他的氣息,也在節節攀升!
成道在即!
但就在即将功成之際,意外發生了。
——無數半透明的琉璃鎖鏈,從冥冥中奔湧而出,沖向關鍵時刻的莫酉,宛如毒蛇!
江南見這一幕,卻是了然——這便是牧者所留下的封印。
它在壓抑靈氣與道則的同時,還會阻止一切妄圖突破一品無上境,意圖成道之人!
莫酉面色不變,提劍而起,便與琉璃鎖鏈戰在一起!
頓時,天昏地暗,風雲倒卷,時空崩碎!
兩者之間,從現世戰到星空,再從星空戰到虛冥!
仿若滅世!
在一開始,莫酉尚且占據上風。
但封印的鎖鏈無窮無盡,最後竟覆蓋了整片天地。
無數鎖鏈化作巨錘,将莫酉的大道之階,徹底撞碎!
而随着前路坍塌,莫酉自身也是氣血崩壞,因果反噬,神魂颠倒,心魔頓生!
就要入魔!
萬幸,自知結局的莫酉燃燒修爲,強抑心魔,命諸多劍修與其後人,将自身分屍而鎮封。
那祭台也被推到,巍峨的巨像炸碎,與莫酉的頭顱一起,沉入大地的動搖之中。
一切終結。
久而久之,這片荒原,便寸草不生。
随着時間過去,莫酉的後人在此地建立宗派,以劍廬爲名,鎮封着自家祖宗。
而那曾經的荒原,也多了一個名字——劍冢。
一時間,随着當初無數劍修香火之力的升騰。
劍廬與劍冢的曆史,亦在江南眼前鋪開。
但問題來了。
爲何那萬古歲月前,深埋于地下的,寄宿在巍峨石像之上的香火,會突然蒸騰?
江南一開始也不知曉。
但他從那古老的幻象中,得到了答案。
衆所周知——修行人道的人類,無法依靠自身汲取香火之力。
若想借助香火,則需要媒介。
就連那不知曉存不存在的佛陀,亦是靠金身佛像,彙聚香火。
初代劍首的莫酉,自然也是如此。
他便是以那祭台上的巍峨石像,聚攏香火之力,以待成道。
而因果,便出現在這媒介的石像之上。
當初的莫酉不知是哪根筋搭錯了,亦或是想借此緬懷曾領他踏入劍道的仙人。
那用于彙聚香火的石像,并非莫酉之相貌。而是依照曾經救他一命的仙人之姿所打造。
換句話說,那巍峨巨像所雕刻的人。
是江南。
在漫長的歲月長河那一頭,萬萬人朝拜的,是江南的金身像!
于是,在江南掌握了香火之道,第一次踏入劍冢時。
那無數劍修的朝拜,跨越了無盡歲月的香火。
就脫離了深埋于地底萬丈的石像,朝他本尊,彙聚而來!
這是那位與江南一面之緣的初代劍首,留給他的饋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