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者殘破的身軀,明滅不定。
穿越皇宮長長的甬道。
一路所見,朱牆金瓦,雕梁畫棟,大氣磅礴。
但深宮之内,卻荒無人煙,偌大皇宮,一片空寂。
牧者曾附身先帝,亦曾依附二皇子,所以對整個皇宮的結構皆,也稱得上了如指掌。
他徑直穿越夏壇,來到夏宮。
他知曉,隻要到了此地,大夏神明便不可侵。
隻要煕元帝還活着,隻要大夏還沒有反。
那以大夏氣運凝聚的神明,便不能在這裏有所施爲。
天子之氣,可鎮壓六合八荒。
于是,他的腳步慢了下來。
猶如一個老朋友一般,緩步前行。
他與大夏皇室,争鬥了無數年。
也間接害死了無數被蠱惑的皇室成員。
稱之爲萬年宿怨,也不爲過了。
行至夏宮門口,一個枯瘦的老太監垂首而立。
牧者自然不把這一般凡人放在眼裏,他徑直走進金銮殿中。
高高的王座之上,煕元帝的身影籠罩在陰影中。
牧者沒有急。
在漫長的歲月中,他在地下,與大夏無數皇帝打過交道。
無論是中庸之王,賢明大帝,還是暴虐之君……
他皆是見過不少。
但數百代大夏天子中,眼前這位煕元帝的手腕,城府,狠辣……可排前五。
但……
“煕元,是你們敗了。”
牧者一步一步走向王座,堅硬的腳底與台階觸碰,發出清脆的響聲。
像是奪命的音符。
“我不知曉你留下來,有何意義。”
“但這個疏漏會毀掉你,毀掉你的王朝,會毀掉上元人道。”
“你不必再試探了。”
煕元帝緩緩開口,“朕在此,大夏便永存。”
“朕乃九五至尊,天立之君,你以爲你真能奪舍朕的軀殼?”
“來試一試吧!”
“萬年前先祖能将你分屍鎮壓,今日,朕亦然!”
牧者笑了。
他擔心的是煕元帝有所後手。
但聽他這般所言。
這位人道皇帝,似乎是在某些奇怪的地方,有奇怪的自信。
“如你所願。”
牧者露出笑容:“我會用你的身軀,徹底毀掉你的王朝!”
說罷,他的身體開始緩緩解體。
如陶瓷一般破碎,化作冰晶一般的碎片寸寸凋零。
隻留下一塊拳頭大小的琉璃晶核。
這是牧者的核心,亦是他如今真正的本體!
琉璃晶核在空中劃過一道流光,轟然撞進了煕元帝的體内!
驟然間,煕元帝的身體如篩糠一般顫抖起來。
一抹幽藍的光芒,在他眼中浮現!
奪舍,完成!
牧者,心頭泛起一絲疑惑。
他有把握奪舍煕元帝的身軀。
但卻沒想到……如此順利。
順利得讓人……有些吓人!
“煕元,你究竟在搞什麽鬼?”牧者的聲音從煕元帝體内傳來。
煕元帝沒理會他,隻是站起身,攤開雙手。
那一刻,牧者陡然感覺不妙,操縱晶核,就要脫離煕元帝的肉身!
但他猛然發現,煕元帝的身軀,此刻卻是宛如黑暗的泥沼,将他的晶核完全困在體内!
煕元帝緩緩搖頭,鐵一般的光芒在他的肌膚之上亮起,固化!
無數繁複的紋路宛如爬蟲一般纏繞上每一寸皮膚。
如同鎖鏈,将他的經脈竅穴,一并封鎖!
于是,這位大夏的皇帝露出笑容,聲音如同九幽惡鬼,
“抓到你了。”
牧者急了,瘋狂地嘗試脫出晶核。
卻俨然發現煕元帝的身體已經化作一堅固的牢籠。
“莫要掙紮了。”
煕元帝緩緩搖頭,“此乃天庭鎖神之術,克元神靈魄,鎖修爲神通,你掙不脫。”
牧者:“你……究竟想幹什麽?”
“想幹什麽?”煕元帝長長吐出一口濁氣,
“因爲你,朕殺了父親,斬了子嗣,親手将兄長送入禁地枯坐數十載。”
“如此刻骨之恨,銘心之仇,你覺得朕僅滿足于重新鎮壓你?”
“不,血債,隻能以血來償!”
“朕,要徹底殺了你!”
煕元帝的聲音,回蕩在空蕩蕩的金銮殿内,殺意凜然!
牧者沉默片刻,卻是仿佛聽到了什麽荒謬之言一般可笑。
“我還以爲你有何後手!”
“卻不想……竟是如此愚不可及!”
“煕元,如今你的身軀已經歸我。”
“人道之法,傷不了我,大夏神明,接不近你。”
“那老頭子倒是不錯,肉身入聖,掙脫古老之約。”
“但你大夏還能有第二尊肉身入聖的存在不成?”
牧者聲音中透着無比的嘲諷,突然仿佛想起了什麽,“我明白了——你是想将我困在你體内,再自行了斷?”
“煕元,你失望了。”
“如今,你的軀體乃是由我做主。連同你的性命,都是我的!”
“自盡——你都做不到!”
煕元帝笑了,打量着自己穿着帝袍的身軀,緩緩開口,“你能想到的事,朕會想不到?”
牧者猛然一驚。
但他仍然猜測不到,煕元帝究竟打的什麽算盤。
“既然布下了局,自然是有人能夠殺朕!”
煕元帝眼中,露出回憶之色。
.
半月前。
九鸾金車停在皇宮一側。
從諸盟會議歸來的煕元帝與大繡衣,從車辇上走下。
行至禦書房。
便立刻有起居郎将他們離京期間,所發生的事,一一告知。
其中,自然包括了江南斬殺刑部侍郎之事。
很快,這位準侯爺的所有資料,便放在了禦書房的桌案上。
上到祖宗十八代祖墳埋在哪兒,下到跟哪個青樓姑娘一渡春宵。
皆一目了然。
“陛下,準備如何處置?”大繡衣輕聲開口。
煕元帝沉默片刻,“雖是煜兒陷害,但當街虐殺刑部侍郎太過惡劣,若再行封侯之舉,怕是文武百官也不答應啊!”
大繡衣擡起頭,“陛下的意思是……撤下江南侯位?”
煕元帝搖頭,“不,朕需要他。”
“季柯,你也看出來了吧?此子所修,并非人道法門。我大夏,已經千年未出異道的修者了。”
大繡衣點頭,“雖是如此,但江南心性沒有問題,此事您大可放心。”
“有你做保,朕自然是放心的。”
煕元帝接着說道,“季柯,你誤會朕了。朕的意思是——他所修非人道,便無需遵循太古之約。”
“陛下您是說……”
大繡衣渾身一震,急道:“可是,江南尚且年輕,修爲尚淺……”
“朕又不是現在便要讓他去做殺牧者。”
煕元帝望着江南的卷宗,“朕會許他地位,許他榮華,許他時日……待他成長起來,終有一天,他的劍會徹底斬除那個禍害!”
.
“隻是想不到……這一天來得如此之快便是了。”煕元帝搖了搖頭。
牧者隐怒的聲音,從他體内傳來,“煕元,你究竟在打什麽算盤?!”
“牧者,你并非人類。”
煕元帝歎息一聲,“所以你不知曉,人除了學習模仿,陰謀詭計,還……擅長犧牲。”
“所以,便以你的命,來承受教訓吧。”
正在這時。
屋外一直無言的老太監,擡起了頭。
他的眼中,已經是噙滿淚水,深吸一口氣,高聲道,
“宣……神武鎮西王江南,進宮面聖!”
他的聲音尖銳而肅穆,穿透雲霄,響徹在京城之内。
于是,一道身影,一襲白衣,黑發飛舞,手握三尺青鋒,遙遙走來。
江南行至金銮殿下,拱手,“江南,見過陛下!”
“鎮西王,可還記得新年那日,朕對你所言?”煕元帝看着江南,緩緩開口。
江南道:“自然記得,臣當忠于大夏子民!”
“不,不是這句。”
煕元帝緩緩搖頭,“朕當日說——若朕入魔,危害天下,你當斬而殺之!你可記得!”
江南沉默。
煕元帝提高了聲音,再問,“江南,你可記得?!”
江南提劍,漆黑劍刃之上,“尚方”二字如同火焰一般刺目。
“臣,記得!”
煕元帝露出欣慰之色,
“如此,便好。”
“如今,是時候了!”
.
一刻鍾前,京城。
牧者闖入金銮殿後,江南進宮之前。
大繡衣道:“接下來,便交由你了。”
此話一出,江南猶如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隻見,大繡衣擡起手。
于遠方的羅绮院廢墟中,一抹銀光掠來,落在大繡衣手中。
江南定睛一看,竟是那一日大繡衣“遺落”在羅绮院的節杖。
隻見那古樸的白銀節杖,表皮寸寸剝開,露出真容!
劍長三尺七寸,通體黑金之色,肅穆莊嚴,十字護手隻見,刻有二字。
其名——尚方!
尚方劍!
江南愣住了,這竟然是傳聞中上斬昏君,下斬逆臣的監察之劍!
緊接着,大繡衣将尚方劍遞給江南。
而這一幕,也落在了遠處王淳允眼中。
他自然也認出了這一柄劍。
隻是不知,此時出現,意欲何爲。
“該死!”
“本尊明白了!”
“煕元帝和大繡衣究竟在打什麽主意!”
此刻,那蒼老的聲音顧不得還在夏陣之内,回蕩在王淳允耳邊。
王淳允吓了一跳:“你别一驚一乍的,吓死個人!”
那聲音卻是沒有理會他的抱怨,“本尊知曉煕元帝爲什麽還留在夏宮了!”
王淳允眉頭微皺:“爲什麽?”
蒼老聲音繼續道,“本尊問你,你那個狐朋狗友江南,修的不是人道對吧?”
“其一,我倆不是狐朋狗友,你若是非要說——高山流水的知音還差不多。”
王淳允道:“其二,沒錯,他所修确實不像人道,這又如何?”
“這便對了——他不修人道,便不受古老之約所束!”
“方才,那破封而出的老怪物正打算奪舍你們的皇帝!”
“如今,季柯又将上斬昏君,下斬逆臣的尚方劍交給你那朋友!”
蒼老的聲音幽幽開口:“動一動你裝滿姑娘和乃子的小腦袋瓜——你覺得他們想幹什麽?”
王淳允大驚失色,喃喃道:“老家夥……你是說……”
“不錯!先以聖人之死拖延,再啓大陣逼迫,逼得那怪物走投無路,隻能奪舍!”
“再以異道修者之劍,連天子一同斬殺!”
“每一步都是坑,沒一層都是局,連同自家皇帝的性命也算計在内!煕元帝,夠狠!大夏,夠狠!”
“所以說啊……本尊才向來不喜歡跟你們人類打交道……”
.
金銮殿。
聽聞江南與煕元帝的對話。
牧者愣了好久,才哈哈大笑起來!
“就這?”
“連你們的絕巅一品,都殺不掉我!”
“一個毛頭小輩,何德何能?!”
“煕元,你莫不是癡傻了吧?”
煕元帝不理會他,而是看着江南,“鎮西王,你不必愧疚,也不必自責,這是朕的選擇。”
“而你,是大夏的英雄。”
這個時候,牧者的心頭,才開始泛起一絲不安之感。
雖然他不認爲江南這樣一個小蝦米能殺死自己。
但煕元帝笃定的态度,仍然讓他感到一絲不對勁兒。
于是,他嘗試操控煕元帝的身軀,意圖阻止江南!
然而,并沒有用。
鎖神之術下,無論是煕元帝,還是牧者,皆無法調動這具身軀一絲一毫的力量。
這一刻,牧者慌了。
“陛下,臣來了!”
話音落下,江南提劍而起。
他不想殺煕元帝。
雖然一路走來,死在他手底下的亡魂算不上少。
但那些人在他看來,皆有取死之道。
他未曾殺一無辜之人。
但江南此刻心頭也是知曉,眼前這一幕那是煕元帝與大繡衣還有聖人,三人布下的局。
聖人丢了性命,大繡衣成了陣靈,煕元帝也将死去。
付出如此恐怖代價,僅是爲了要誅殺牧者!
江南不能因爲自個兒心軟,錯失千古良機!
于是,他登上寶殿,提起尚方之劍,對準煕元帝的心髒。
一劍刺出!
冰冷的劍刃刺破華貴的帝袍,貫穿煕元帝魁梧的身軀,嫣紅的帝血汩汩留下。
夏宮門口,老太監眼眸低垂,一言不發。
煕元帝臉色一瞬間變得蒼白,伸手搭上江南的肩膀,鮮血自嘴角留下。
“江……江南……做得很好……不愧是朕……欽點的……神武鎮西王……”
江南沉默。
“不……不可能……”
“人道之劍不能殺我……”
“古老之約!古老之約何在?!”
在煕元帝體内的牧者,感受到冰冷的劍氣穿透晶核,發出驚恐的嘶吼!
“江南……繼續……”
煕元帝的眼眸處,已經泛起淡淡的黑色,聲音也越來越小。
煕元帝知曉,光是貫穿,并不足以殺死牧者。
必須……灰飛煙滅!
“小輩!住手!”
“我可以賜予你大機緣,大造化!”
“天材地寶!絕世神通!”
“住手啊!!!”
與煕元帝相比,牧者的聲音,則顯得無比驚惶。
他急病亂投醫,意圖蠱惑江南,做最後的掙紮。
江南沒理會他,看着煕元帝,緩聲道,
“臣,遵命!”
話音落下,劍術神通爆發!
恢宏的劍光自尚方之劍爆發,将煕元帝的身軀,盡數籠罩,化作虛無!
青亮的劍光餘勢不減,自金銮殿暴起,洞穿天頂,直上雲霄!
陽光緩緩灑落,王座之前。
江南一人一劍,滿身血污。
煕元四十二年春,正月十三。
大夏神武鎮西王,于金銮殿上,斬當朝天子。
煕元曆,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