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細想下去,不外乎兩種來源,一種是來自于他的靠山,另一種是來自于他們放官債所交好的官員。
這可就更有意思了,如果是一般的官員給雷員外出這種主意,隻能說見識不明。
但要是某位大靠山給了雷員外這個主意,那就有點意味深長了,說不定是陰險的借刀殺人之計,目的隻爲将他和馮尚書釣出來,無論他和馮尚書妥協不妥協,都會有後手。
這些看似是毫無來由的揣測,都不是沒可能的。果然宦海風波險惡,須得時時刻刻小心,李佑歎道。自己要是一不留神,抱着藐視心理應付雷員外,說不定就要吃暗虧。
想明白了這些,他不打算去暗中告知馮尚書提防,因爲他與馮尚書之間雖無直接沖突,但陣營上卻是比較敵對的,所以相互之間嚴重缺乏信任感,勉強去通氣配合隻會壞事。
這種不上台面的暗戰表面是風平浪靜,但内裏依舊十分兇險,不過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心中計議已定,李佑便起身去了三房關姨娘那裏,将今夜和源銀莊東家的事情說了一說。
畢竟關姨娘是自家銀号的真正掌櫃,有些事情應該讓她知道。老夫老妻知己知彼,關繡繡從李佑口氣裏便察出幾分端倪:“夫君似乎對葉員外此人不甚在意?”
“這位葉員外野心太大、心思不定,當敬而遠之不可親近也。”李佑斷定道。
關繡繡抿嘴而笑,“夫君你很少相信這種出乎意料主動投誠的人,卻反而總是相信各種迫于壓力不得不投靠你的。也不知道這是什麽緣故。”
李佑心有感慨的點評道:“如他這般年輕人喜歡弄險,不如中年人穩重,吾甚不喜哪,況且老爺我也不需要這樣的人。”
關繡鏽望着剛開始蓄須的夫君無語。
及到次日,李佑在衙門裏審閱真理報稿件,忽然聽到外面門官張三禀報說有姓雷的富商拜訪,他心裏便曉得這就是那揣着把柄來談判的雷員外了。
“不見!”李佑果斷的吩咐道。
那雷員外出手大方,張三得了不少紅包,心裏舍不得,便勸道:“那雷員外聲稱有重要事情相談,小的看他不像是虛言,老爺不妨見上一見。”
李佑似笑非笑的盯了張三幾眼,戲弄道:“無論你收了多少紅包,老爺我就是不見!”
比較講究職業道德的張門官苦着臉,退了出去。暗暗想道,既然沒辦成事,還是把紅包推給那姓雷的罷,免得落人口舌。
“什麽?不見?”雷員外萬分驚訝。他好歹也是京城有名的大富商,又使銀錢打點到了,求見個五品官應該不成問題。怎的這李佑架子如此之大,比那三品大員還過分?
張三搖頭道:“絕非在下不肯使力氣,我家老爺明說了就是不見雷老爺你。”
莫非是因爲今日銀錢業的事情?可是并沒撕破臉。若真是如此,這李佑氣量也太小了。雷員外想至此,忍不住道:“李大人年少得志、年輕氣盛,如此接人待物,未見得是好事。”
張三心裏暗道,聽到說這種話的,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了,如今都安在?泰半在三個地方——大牢、邊疆、老家。
不過張三想歸想,并沒有接話,隻是笑而不語的目送雷員外走人。另外還有便服之人暗暗追蹤着雷員外去了。
從文宣院衙門離開,雷員外又去了刑部求見馮尚書。他也知馮尚書地位高,輕易見不到,委托了一位同鄉引見。
雷員外對馮尚書的說辭當然很委婉,既有暗示又不傷及面子,“在下從好友那裏聽說了浙江海塘的一些事情,這位好友意欲上疏,卻被在下攔住,特意前來告知大司寇要當心爲好。”
馮尚書乍聞此事,皺眉答道:“雖不明白閣下指的是什麽,但本部仍多謝好意了。”
從刑部出來,雷員外坐在馬車裏反思了一下,覺得自己這次對答很成功,達到了目的。
按照那位靠山的說法,這次馮尚書如果就此妥協,在官債事情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那自然皆大歡喜,而他雷某人也将成爲西商領袖。
如果馮尚書因爲不甘心而想在海塘事上别有動作,那必将也是主動暴露的契機,而那靠山就要“黃雀在後”了。
又過了一日,雷員外考慮是否要再去拜訪一下李佑。無論怎樣,掌握報紙的李佑是這次官債風波最大的煽動者,他若不消停,那麽這場風波就消停不下來。
正準備出門時,恰好今日的明理報送到了,雷員外在登車之前掃了幾眼報紙,赫然看見首頁上有一道大标題——雷姓富商要挾當朝大司寇!
“昨日己時,京師順發錢鋪大東家雷某秘密進入刑部…據悉其手握把柄若幹,欲以此挾制負責清查官債之大司寇馮…”
尚未看完全文,雷員外便感到頭腦一片空白,登時仿佛天旋地轉,向後面直直的栽倒。幸虧長随眼明手快,将他扶住,不至于直接摔在地上。
直到被扶進屋去,走在了太師椅上,雷員外仍舊神思渙散,不清不醒的。幾個聞訊趕來的妻妾兒女圍住了他一通亂叫,好半晌才将雷老爺的魂叫醒了。
此時雷員外手裏還緊緊攥着報紙,他又低頭看了一眼,狠狠将今天這期明理報扔在地上,大呼道:“我死無葬身之地矣!”
他拿着把柄偷偷找馮尚書讨價還價,這是暗箱操作,是**裸的利益交換,沒有什麽講究。
但暗箱操作的一大原則就是萬萬不能公開,一旦曝光,那麽事情就将徹底變個樣子。同等實力下,陰謀是比不過陽謀的,邪不壓正的奧義,就在于此了。
當滿朝大臣都知道他雷某是個膽敢拿把柄去要挾九卿高官的人,這比放官債并逼債更可恨,那麽朝廷将會怎麽對待他?
下場用小拇指想想也知道!他将成爲全天下官員都厭惡的公敵,在大明這個官本位帝國裏,成了官僚的公敵,沒人會有好下場。别說他雷某人,就連九千歲也不能!除非是至高無上的天子!
他雷某人不過是個有點小錢、朝中有點靠山的富商而已,何德何能可以承受住這種處境?這種突如起來的強大壓力,幾乎要把雷員外心髒壓得粉碎,他感到呼吸也困難起來。
想到這裏,雷員外一翻白眼又險些昏迷過去,不過在夫人強力叫喚下,他在鬼門關邊上轉了轉又還魂了。
“老爺,天下哪有過不去的檻,大不了散盡家财不要,你我回山西守着寒窯度日去。”雷夫人流着眼淚勸道。
雷員外默默地從地上撿起明理報,再次看了一遍,心裏有個問題在打轉。他和馮尚書之間的事情,是怎麽走漏出去的?
明理報背後的主導者是李佑,這次報道與李佑絕對有關系,雷員外快要瘋了,一時想不出這些内情是誰告訴李佑的?
如果他拜訪過李佑,李佑得知他的來意後,不難推斷出他同樣去找馮尚書的内情。
但問題是,他去拜訪李佑的時候,李佑并沒有見他,也沒有互相交談過。那麽李佑又是如何知曉他要拿浙江海塘事當談判籌碼?這說明有人告訴了李佑。
雷員外閉眼将知情人在心裏過了一遍,他的靠山沒這個必要也沒這個可能,馮尚書也不會吃飽撐着自曝其醜、丢人現眼,所以都可以排除。
除此之外,同行知道的有兩人,都是爲了證明他有能力解決官債危機,從他嘴裏聽到的消息。其中一個老前輩爲人穩重,從不肯多事,不像是通風告密之人,那麽剩下的唯一一個嫌疑人就是後輩葉成葉員外了。
确定了目标後,雷員外越想越覺得葉成可疑。
前日在會館聚會時,此人曾聲稱如果将他作爲棄子,那就退出二十一家聯合去投靠惠昌銀号。當時都以爲他年輕說氣話,爲的是虛張聲勢、漫天要價,迫銀錢業同行齊心協力,不至于讓他那和源銀莊成了犧牲品。
現在細細回想起來,葉員外如此說法,又何嘗不是無意識的露了口風?正是兵家虛虛實實之道也。可笑自己多年打雁,這次卻被雁啄了眼,誰能想到這年輕人如此狠辣,竟然可以毫無廉恥的背信棄義!
必須要讓葉小子付出代價,死也要拉着他一起死!雷員外心裏默默的咆哮道。
有家裏下人慌慌張張的進來禀報道:“外面來了官爺,自稱是都察院的,請老爺走一遭!”
都察院!雷員外緊張的跳了起來。民事糾紛都察院可以不用管,但如果官員涉案,那都察院理所應當可以出面。
雷員外第三次看了眼報紙,他又有新發現。這篇報道的重點在于富商要挾高官,而不是該高官犯了什麽案。
弄不好他雷某人要成爲妥協和掩蓋的犧牲品。自身都快難保了,還談什麽去報複葉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