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盱眙知縣尚大人共從五家借了幾百兩,其中從和源銀莊借出的二百兩是最大的一筆。從和源銀莊角度而言,二百兩也不算小賬目了,聽說尚大人選官失敗後可能要緻仕,銀莊便擔心這筆錢打水漂,所以才派了人登門催讨,隻怕去的晚了什麽也撈不到。
葉員外喜歡親力親爲,銀莊上的事情并未全權委托給掌櫃先生們,他本人時常現身銀莊指導業務。這日正在銀莊盤點賬本,耳中聽自己長随禀報道:“孟五從那邊回來了…”
被打擾的葉員外十分不悅,擡頭呵斥道:“不懂事的東西!這等小事也用來攪擾老爺我麽,該作甚就作甚去!”這麽大的銀莊,每天不知有多少事務,如果去要個債都要禀報,那他這東家還能幹什麽?
長随被斥過後沒奈何,仍繼續禀報:“孟五與起了沖突,皆被毆成重傷,現在院中等候。”
葉員外擲下手中筆,起身出了屋。果見孟五三人狼狽不堪,身上帶血,其中還有一個躺在地上進出氣有一口沒一口的。
看到東家出來,孟五哭喪着臉将今日去要債的遭遇添油加醋口述一遍。
原來是遇到了看不過眼的權貴,如此孟五這等小人物被打很正常。孟五等人不過是銀莊雇來的市井潑皮,專門用來要債的。他們是死是活,葉員外并不放在心上,關注的是其它方面,又問道:“可知對方是何等人物?”
孟五答道:“對方沒有報出名頭,不由分說便與小的們動手,所以小的委實不知。”
葉員外暗暗想道,今天的事情應該算是普通突發事件罷。逼債遇到了厲害人物,派出的人被打回來實在沒什麽稀奇的,但爲什麽總有不祥之感?
此時葉員外還不知道尚知縣之前在金水橋投過河,不然此時他更該心驚了。投了河還去逼債,聽起來簡直沒人性,别人才分辨不出是不是巧合。
卻說景和天子對官債事情懵懵懂懂,朝廷大臣也沒人對他明明白白的解釋其中内情。但如今養成讀報習慣的天子可不是容易被朝臣蒙蔽的!
今日明理報首頁重磅内容便是某知縣在京城被債主逼到投河,順便将官債這個現象的來龍氣脈解釋的清清楚楚、一目了然,叫天子大開眼界。
還有一小段後續報道:某知縣當日投河被救後,源和銀莊依然上門逼債,甚至肆無忌憚的大打出手,釀成重傷慘案。該知縣好友李姓某官員恰好在場,因不忿上前與惡徒講理,此後誤被卷入。
最後有本報評論員曰:天子腳下,朗朗乾坤,七品官員隻不過欠債一個月,并未拖欠逾期就遭此境遇,本人投河在先,被上門行兇在後,其情可憫。若官宦都沒有安全感,那平民還有活路麽?本報将繼續關注!
看完後,很有心得的天子在報上批示道:“務必水落石出”,并轉給了刑部馮尚書。
馮大司寇正爲此事爲難。如果不認真查,肯定要被士林鄙視,聲譽受損;如果動真格,那些放債西商暗地裏也有不少支持者,至少明面上是占住了“欠債還錢天公地道”的理,再說有錢能使鬼推磨,隻怕要爲不相幹的事莫名樹敵。
看到今日明理報再加上有天子批示,馮尚書不禁大喜過望。首先,有了這更強烈的輿論氛圍,緩解了他的壓力,形勢如此,别人也怨不得他。
其次,明理報大肆點名樹立了和源銀莊這個典型,他可以順理成章的以此爲主狠抓典型,避免打擊面太大、四面樹敵。
和源銀莊也有明理報,這日葉員外同樣看到了報紙,和源銀莊幾個字出現在眼前時,他當即大驚失色、如遭雷劈。他并不蠢,這時候如果還反應不過來,那也不配被人贊一聲年少有爲了。
官債的事上了報紙,又鬧出了金水橋跳河這等離奇事,朝廷必然要讨一個解決辦法。而且今天這期報紙一出,跳河加行兇兩件事連在一起,必然輿情大嘩,引起官僚公憤。
出現在明理報上的和源銀莊如同火上澆油,弄不好就要成爲生了同仇敵忾之心的官僚階層仇視和發洩對象了。而自己的同行們心思莫測,難免也會産生棄車保帥的想法。
事情真相怎樣,已經不重要了,衆口铄金積毀銷骨,這報紙比口舌厲害得多。
葉員外想至此,急得跳腳,他可不想成爲解決問題的犧牲品。對屬下叫道:“快!快!遣人去尋尚大人,免掉他所有欠債,從此錢債兩清!”
和源銀莊的大掌櫃劉先生知曉厲害,連忙親自上了馬車,向淮泗會館方向狂奔。一路無話,不到半個時辰就趕到了。
可是人去屋空,尚知縣已經不在了。據會館管事說,尚老爺今天一大早就結清房錢,投奔京中好友去也。
“投奔的是哪位老爺?”和源銀莊劉掌櫃急忙問道。
會館管事如實答道:“聽說是名聞遐迩的李探花李大人。”
劉掌櫃二話不說,一面打發人去向東家禀報,一面又上了馬車繼續向小時雍坊狂奔,聽說李探花就住在皇城之西的小時雍坊。
一路打聽着,到了李宅時,劉掌櫃卻被拒之門外。他無論求見李大人還是尚知縣,得到的回答都是冷冰冰的三個字:“不見客!”即使遞給門子紅包,門子也不肯收。
最終劉掌櫃徒勞無功,隻得萬般無奈的回到銀莊,親自向東家禀報。葉員外呆呆的坐在廳内,發怔半晌,這時候傻子也看得出來,那李佑絕對是想拿尚知縣之事借題發揮。
醉翁之意不在酒,葉員外腦子中冒出了這句話。
劉掌櫃問道:“東家何不去山西會館向同鄉求救?”
葉員外此時心浮氣躁,憤然道:“這種事上他們能幫得什麽?隻怕要敬而遠之。還不如退出二十一家西商聯營,投向惠昌銀号管用!”
劉掌櫃很難想象這種情況,慌忙道:“東家真說氣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