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終萎靡不振的李佑突然擡起頭,對着錢安大喝道:“國舅爺你君前失儀了!退下去!”
錢國舅盯着李佑片刻,長歎一聲,搖頭要離開。
這讓許多人心裏罵起李佑,你自己吞吞吐吐遮遮掩掩叫人看着不爽利,現在錢國舅要爆内幕,話才起了個頭,事情才說了一半,你就要趕他走,簡直急死人了!
景和天子順應民心,煩躁的從寶座上站起來斥道:“李佑滾開!錢安繼續說!此事如何與母後有關?”
天子年少心性不穩,聽到有可能是壞了母後的善事,此時也真急眼了了。權力問題是權力問題,但天大地大孝字更大,誰想在天下人面前擔上這不孝的名頭?
故而天子很不文雅的用了“滾開”這個詞,并直接當衆稱呼舅舅的姓名,也是情有可原了,沒人出來爲此谏言。
金口玉言讓他滾開,李佑隻能面如死灰的回到殿門口。而錢國舅在丹陛之下繼續說話——“京城煤價騰貴,臣在京北找到四五十萬斤煤炭,因不便自行出面,又恰好遇到李虛江行商,便委托給他代售。原本是想發一筆财的,但進宮看望聖母時說到此事,聖母憐憫蒼生,發了善心,命我等低價售賣,以救濟百姓、積下功德,故而之後才有李虛江以低價售煤之舉。”
原來如此,衆人略有所悟。那慈聖皇太後交還大政退養深宮後,确實也徹底放權不問政事了,這點深得大臣稱贊。聽說她老人家最近修身禮佛,還在慈聖宮裏建了佛堂供奉佛祖菩薩。
看來這次是聖母太後生了慈悲心,順嘴讓自己兄弟便宜出煤,爲的救濟蒼生造就功德無量。效果如何不好說,能積攢幾分功德也不好說。但這個意願和心情是擺出來了。
思慮及此,司禮監秉筆太監段知恩的臉色變得比李佑方才還要蒼白。作爲半個當事人,他已經想到了很多很多,很多很多。
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都以爲李佑這段時間就是借機刷聲望,這個判斷看起來是不會錯的,因爲憑借李佑過往表現和實際需要,刷聲望是他必須之道。
不刷聲望的李佑,那還是李佑麽?不會造輿論實現自己政治目的李佑,那還是李佑麽?可誰能想到與太後有關?
這分明是修棧道暗度陳倉之計!段知恩已經判斷出來了,這絕對是李佑通過錢國舅利用太後禮佛之心,拉攏太後如此做的!
事情殘酷性就在于,破壞了李佑刷聲望與破壞了太後積功德絕對不是同一種性質的事情,甚至是生與死的問題!
各自都有各自的立場,别人想的是别的事,景和天子卻想到的是自己爲何不知道?當即又喝問道:“此等善事,豈有對朕隐瞞之理!”
這個問題,在殿中的朝臣、太監都能答出一二,天子隻能說是當局者迷了。
錢國舅想了想,欲言又止的答道:“陛下勿怪,其中有些苦衷不便明言。一來陛下日理萬機,胸中都是國之大事,這點瑣碎小事真不必去煩擾陛下。二來,低價售煤雖爲聖母之慈悲善舉,但确與其他煤鋪打了擂台…”
“那又如何?”
“我等皆知那煤鋪與惜薪司有關,而人人又皆知陛下袒護惜薪司,爲此不惜罷免大臣。公開與惜薪司作對,萬一在陛下與聖母之間生了什麽誤會,豈不罪莫大焉!故而暗中進行便可,等合适時候再公之于陛下!”
聽到錢國舅解釋後,天子愣住了,總有什麽地方不對,難道從一開始就是他錯了?
“臣愚昧無知,也就知道這麽多,其餘還要請李虛江自己來說!”錢國舅完成任務,退回了班列。更直白的話,讓李佑這個大嘴炮來說罷,他犯不着打天子的臉。
殿中回複了靜悄悄狀态,涉及到天家母子之間的忠孝節義,不明真相時誰敢亂說話?
景和天子陰雲密布,在丹陛上走了幾個來回,對殿門口喝道:“李佑上前!”李佑仍舊是不死不活的表情,走到丹陛下靜聽聖意。
天子問道:“你還有何話說?”
李佑有氣無力的奏道:“臣知道骨肉天倫,百善孝爲先!陛下縱容惜薪司囤積煤炭…”
天子粗暴的打斷了李佑,“胡言亂語!朕怎會縱容此事!”
“那便是惜薪司蒙蔽聖聽,私自操弄京師煤價,此事路人皆知。臣近日以行商爲生,奉國舅傳了太後慈悲心要低價售煤,如此功德無量的善事,臣怎能不從?但這勢必與惜薪司碰撞,惜薪司是陛下的家奴,功德煤是太後的慈悲,稍有不慎便要在天家生出心結芥蒂!”
李佑臉色漸漸轉爲亢奮,聲調也高了起來,在衆人眼裏仿佛又變回了從前那個銳不可當的李佑。
“臣雖不才,但也知道忠孝兩字!臣不想陛下因此與聖母生了隔閡,這是忠!不願讓天下人指點陛下不孝,這是孝!
故臣甯可秘而不宣,隻願将事埋于心底,如此忠孝兩全各得其所!哪怕宮中流言诽謗、下獄流放也在所不惜!臣不願辯解,不想辯解,任由他人诋毀嘲諷!
心中但求盡陛下之忠,全陛下之孝!八尺之身不足爲慮,别無所長,唯此可報君恩!”
随着李大官人悲憤激昂的剖心明志,一時間渾身氣貫長虹光芒萬丈,丹陛上有真龍之氣護體的天子也被震懾住,不由得看着李佑呆住。
甘受羞辱委屈也要幫着君王着想的臣子才是值得信賴的臣子哪,看不出來李佑竟然是這樣的人!
雖然他不喜歡拍馬逢迎,經常也有頂撞時候,但關鍵時刻真能現出本性!這次他爲了忠孝委曲求全到這個份上,難能可貴!
李佑偷眼瞥了天子一眼,拿捏時機覺得火候已到,便趁熱打鐵的又憤然道:“臣問心無愧,本有善始善終之念,等待時機化解此事,怎奈陛下左右始終有小人興風作浪!這些小人爲了醜惡不堪的私念已然喪心病狂,刻意要尋釁生事,甚至不惜挑起陛下與聖母的糾紛,讓陛下無緣無故背負罵名,其心可誅!其心可誅!”
好!大多數朝臣聽到這裏,不由得在心裏齊齊喝彩!關于這些話,李佑隻怕在心裏已經憋很久了罷,熬到此時才有機會噴出來,不容易哪。再讓李佑忍下去,以他的性子,隻怕要憋瘋了。
有人喝彩,有人卻坐不住了。惜薪司右司副兼西廠辦事太監黃庸黃公公從聽到太後這兩個字時,便已經傻了。一直傻到現在,再蠢的人也知道不能繼續傻下去了。
他可是兩次都與李佑直接沖突的人物,别人可以推诿,他卻推無可推,這是要命的事情!李佑斥曰其心可誅,那其人更該誅的!
黃公公慌亂的從擔架上一躍而起,敏捷的撲到丹陛下,用力叩首道:“陛下聖明!此乃誤會,千真萬确的誤會!奴婢誠心辦事,當時并不知與聖母有關!絕無其他異心!懇請陛下聖察!”
黃公公這話,許多人還是相信的。這黃庸又不是腦殘,應該不會明知低價煤是太後的慈悲還要強行去冒犯。所以八成是被李佑蒙在鼓裏,又做事心切,這才莫名其妙的充當了李佑嘴裏的小人,主觀上應該不是故意爲之。
李佑站在黃庸身邊,猛然一腳飛去。黃公公淬不及防,瞬間被李佑踢翻在地,舊傷複發疼的直打滾。
衆人愕然,這李佑膽敢在文華殿禦前擅自動粗傷人,真是夠嚣張!值殿錦衣衛官猛喝一聲“大膽”,待要上前拿下李佑,卻不見天子有什麽旨意,隻得按捺住等待聖谕。
李佑指着黃庸厲聲斥道:“好奸賊!此時真相即将大白,還敢花言巧語欺瞞聖聽!什麽誤會,都是狡辯!”
又對天子奏道:“前日黃公公親自到我煤鋪,臣已經向其說明,鋪中存煤乃是太後慈悲,請黃公公高擡貴手。但黃公公反而變本加厲,定要啓釁!根本就不是誤會,而是黃公公蓄意爲之!臣被迫無奈,所以當時隻得對黃公公動手,不然事情何至于此!”
李佑說辭,與黃庸所言截然相反,完全是兩個極端。兩個當事人之間,誰是誰非?
衆人看了又看,便覺得已經擁有忠孝光環的李大官人正氣凜然,貌似比正在地上打滾的黃公公更有可信性…憑空被李佑冤枉的黃公公已經氣到七竅生煙,顧不得打滾,“李佑你信口雌黃,滿嘴胡言!”
李佑面上不動聲色,心裏冷笑了幾聲。你們這些小人依仗靠近天子的優勢給我進讒言?給我栽贓、給我陷害?今日就讓你們曉得,什麽叫栽贓!什麽叫陷害!什麽叫冤屈!
司禮監另一個秉筆太監,也就是吳廣恩吳公公突然對李佑開口道:“你不可妄言,我想來想去,黃公公似無必要自尋死路,怎麽可能去故意爲之?”
李佑側過頭去盯着段知恩,口中漫不經心道:“吳公公乃敦厚之人,豈不知人心難測鬼蜮伎倆?聽說宮中有人耐不住寂寞,想當司禮監之首掌印太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