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如何去做卻煞費思量。她若像往常一樣面見天子親自陳情,不但容易使人厭煩,而且言辭之間不好把握,重了就像逼迫,輕了引不起重視。
故而想來想去,長公主便采取了奏章這種既十分正式、與平常相比透露出特殊、同時對天家姐弟而言又顯得委婉的方式,向天子進言。
如果李佑繼續犯蠢,這便是最後一次對他的政治生命進行挽救了!長公主痛下決心道。
卻說景和天子看完這封内容老生常談但形式很不同尋常的奏折,不禁陷入了沉思。
對皇姐此人,他是再了解不過的,說是眼高于頂絕不爲過。她能對李佑如此推崇,以緻于用奏章這種很刻意的形式請求,要自己親自見見李佑,那就必須得注意了。
而卻這不是皇姐第一次如此說了,她前幾日也曾勸說自己私下裏與李佑見一面,隻不過沒等到李佑而已。
想至此,天子下旨道:“明日文華殿朝議,召李佑、黃庸等人上殿對質。”
又想起這次沖突,是李佑與宦官之間的,旁聽都是外朝文武未免成了一邊倒,故而又另下旨道:“召司禮監諸内監也入殿聽事。”
雖然天子修爲不足,但也明白,這種事最好快刀斬亂麻解決掉,越拖越麻煩。别的不提,隻怕無數大臣都在觀望事态并準備上雪片般的奏章進谏。
讓朝臣和内監都上殿旁聽正是出于此意,直接把問題在現場解決掉,免得日後互相攻讦再起紛争。現在朝廷裏已經夠熱鬧了,再有新熱鬧,非徹底亂套不可。
這道旨意尋尋常常的發了出去,朝臣也都尋尋常常的領受了,過程沒有什麽特殊的地方。
大家不知爲何,都忽略了李佑理論上隻是個無官無職的士紳,被罷官後“連賜冠帶閑住”這句都沒有。天子親自召見士紳與太監對質斷案,是多麽驚世駭俗而且足以寫進史書的事情…隻能說,所有人潛意識裏沒有把李佑當成廟堂外的人士,不曾覺得李佑去文華殿有什麽不對頭的地方,也算是另一種“衆望所歸”,所以京師官場中沒人認爲李佑不會起複。
旨意在散衙之前送到了都察院,兩主審齊呼“吾皇聖明”,陛下還知道親自當面問,不是完全受宮中内監蒙蔽的。
在“獄”中,李佑得知消息,又是小小的吃了一驚。誰都知道欲揚先抑的道理,他原本打算在獄中耗上幾日,慢慢等聲勢造起來,最後再逆轉形勢。沒想到天子竟然明日就召他上殿,這是有人勸了他罷,八成就是歸德千歲。
其他還好,但李佑準備了一首詩,準備坐牢時找個别人來探視的機會放出,現在看起來時間太倉促了。眼下晚上的沒有觀衆聽衆,而明天出了牢後,就缺少與周邊氛圍的契合…次日,兩個掌道禦史來到天牢門外,準備押送李佑入宮。卻見那李佑從長長的夾道中閃了出來,神色萎靡不振,雙目微顯血絲,望之似是徹夜未眠。
走到狹窄的門洞裏,隻聽得李大官人長長的歎息一聲,口中輕吟道:“潦倒南冠顧影慚,殘生得失夜深寒。君恩未許誇前席,世路誰能脫左骖。雁去雁來空塞北,花開花落自江南。可憐庾信多才思,關隴鄉心已不堪。”
聽到這愁苦詞句,又以庾信自比,董掌道勸慰道:“天子聖明,今日又有殿中賢臣助力,你何必如此憂懼。”
“此中内情,一言難盡!”李佑答道。關鍵是再不念就來不及了…這次不能在路上磨蹭,讓李佑步行前往了,于是都察院用一輛馬車載着李佑去了皇城。在長安右門外,李佑下了車,又入承天門進了宮中,到了文華殿,立在外面階下等候。
過了片刻,便見有幾個小太監擡着擔架到他身邊,那擔架上躺着包紮數處、重傷在身的惜薪司黃公公。
李佑掃了幾眼沒有說話,瞧黃公公這模樣,忍不住在心裏罵了幾句“矯情”、“裝相”。
兩邊靜靜的等待,期間别人三三兩兩的進了殿。不知過了多久,殿裏内監傳話道:“傳李佑、黃庸上殿!”
聽到天子傳召,李佑與被擔架擡着的黃公公一起拾階而上,步入殿中。并向寶座上的天子行禮,當然黃公公是先被人扶起來後才在擔架上行禮。
李佑偷偷打量殿中,朝臣沒有什麽稀奇的,按照正常班位排列,但天子寶座兩側卻多了幾個人,都是司禮監巨頭、包括司禮監掌印太監麥承恩、司禮監秉筆太監段知恩、吳廣恩,以及稍差一等的随堂太監王啓年等人。
景和天子在李佑與黃庸之間,看了幾眼,大概是覺得遍體鱗傷的黃公公甚爲可憐,便垂詢道:“黃庸!從前事情如何既往不咎,隻說你與李佑如何沖突的,如有虛言,嚴懲不饒!”
黃公公等的就是這個機會,立刻叫屈道:“奴婢去煤市,欲征買泰盛煤鋪煤炭,那李佑不但抗拒不從,還放縱豪奴毆打,使奴婢深受重傷!懇請陛下爲奴婢做主!”
衆臣聽在耳朵裏,沒有什麽人同情黃公公。李佑毆打内監,雖然說起來理虧,但李佑并非無的放矢的莽撞之人,必有其原因。随即将視線轉向李佑,且看李佑怎麽說。
隻見李佑上前一步,對景和天子奏道:“黃公公欲謀奪我泰盛煤鋪煤炭,确實該打。此事别有内情…”
真正戲肉到了!殿中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李佑爆出猛料。但卻見李佑皺起眉頭,又道:“臣無話可說,請陛下降罪于一身!”
又是這樣,衆人忍不住齊齊低呼一聲。這李佑不知道這兩天犯了什麽糊塗,招認過罪名卻又閉口不言,剛才幾乎都以爲他要在禦前将各種辯解之詞用天花亂墜的手法講述出來。誰知他還是停住了嘴,好似心中有許多秘密事情不可洩露。
天子好奇的望向李佑,這種時候,他無論如何也會辯幾句的,不該任由黃公公一人獨角戲。怎麽又是一副低聲下氣的認罪模樣?
此時天子身邊的司禮監秉筆太監段知恩忽然轉身面向天子,奏道:“昨日民亂,追究根底,罪魁禍首乃是李佑。無論如何,當衆毆打黃公公的罪名必要嚴懲!”
又有司禮監随堂太監奏道:“我輩斷絕塵根服侍陛下,一切辛勞都是本分。但黃公公勤于王事,赴煤市辦差有何辜也?卻無故遭遇橫暴,事情斷不及此,求陛下秉公處斷,不叫我輩寒心!”
當然,殿中也有想替李佑辯解的,但是李佑自己痛快的招認了罪名,其他相關情況絲毫不透露,叫他們一時不知從何說起才好。難道李佑這次的目的就就隻是爲了下诏獄?
皇姐有些誇大其詞了…景和天子暗道,這李佑今次沒甚稀奇的,亦沒有什麽過人之處必須要親自來見的。頓感無趣的意興闌珊開口道:“李佑毆打辦差中官,證據确鑿,該當何罪,諸卿論之。”
段知恩再次奏道:“李佑前有毆打中官,後有煽動民亂,兩罪合一,當罰沒家産,放逐出京,永不叙用!”
在段公公想來,李佑這是刷聲望刷到走火入魔了,估計還是想從天子這裏騙點被流放被處置之類的聲望。既然如此,便成全李佑,如果沒有權力撐腰,隻有聲望頂什麽用!撐死也就是個楊慎!
李佑自己不給力,連帶着幫他說話的朝臣有氣無力起來。如果他自己不珍惜,那别人又何必幹着急?
此時文華殿裏,内監數目遠遠少于朝臣,但是争論起來後,内監氣勢洶洶,反而在聲勢上壓倒了各懷心思的朝臣。
天子面前隻能講理,畢竟李佑動粗證據确鑿,他自己又找不出開脫的法子,想幫李佑說話的朝臣們自然也就頂不住司禮監太監的駁斥。
“若再無其他異議,就按段知恩所言而行!”景和天子拍着龍座扶手,高聲道。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李佑隻能垂頭喪氣的上前準備謝恩。他步履之間微微蹒跚,英俊的容顔已經缺了往昔光華,雙目漫無焦點的向前方地面上注視。
看在朝臣眼裏,忽而産生了兔死狐悲的心酸,上回如此,這回還是如此,難道李佑真的在逐漸複興的太監勢力面前毫無還手之力嗎?這對他們的精神是一個很大的打擊,連李佑都不行,還有誰行?
雁去雁來空塞北,花開花落自江南,一語成谶啊,押送李佑前來的江西道掌道禦史董若水感慨道。
一片凄涼的氛圍中,忽然有人橫空出世,從班位裏排衆而出,對李佑叫道:“李老弟,我看不下去了,你這是何苦,沒有必要全由自己擔着!”
殿中所有人瞧去,愕然發現此人是太後的二兄,口碑風評都很差的錢二國舅。奇怪,他是怎麽混進殿裏的?
他沒有爵位,封職不過是個指揮佥事而已…但眼下這不重要,重要的是,聽這口氣,他什麽時候與李佑勾搭上了?
隻見得錢國舅顧不得君前失儀嫌疑,又轉身對天子大聲奏道:“陛下有所不知,泰盛煤鋪的煤炭是替聖母太後所售!之所以低價,乃是聖母要行仁愛之舉積攢陰德!隻不過聖母不欲爲人知!”
滿殿震驚,鴉雀無聲,不知多少人心裏狂呼,浪費了半天做前戲,這才是真戲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