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掌櫃将李佑請到院子角落并商議付款問題時,這邊王管事與楊員外也開始說起悄悄話。
王管事與楊員外乃是總角之交,有幾十年的情義,名分上雖是東家與雇員,實際相處卻是兄弟之禮,說話也很直白,對楊員外退讓有些不滿道:“你也太低三下四了,仿佛我們求着他買煤似的,如今煤炭緊俏,是我們手裏有貨啊。”
楊員外歎道:“方才你第一次前來時,提價提的太多,不然事情斷不至此。隻提個一二錢銀子,還算人之常情,突然從事先商定的二兩漲到三兩,那就多了,難怪要惹得那李大官人發怒。”
王管事不服氣道:“我已經發現他們根本沒有存煤,全指望我們的貨接濟。這種局面下,我們開什麽價格他們也得認賬,做生意的哪有不趁機漫天要價的道理,難道我提價到三兩還錯了?”
楊員外常在場面上行走,交遊也教廣,不像隻會擡頭看貨物、埋頭看賬本的王管事眼界這麽狹窄,耐心勸道:“你不明白,銀子的帳容易算清,人情帳卻是很難算清楚的。做生意,特别是與他們這些權貴做生意,要算的不僅僅是銀子,還有人情。如果隻盯着幾兩銀子斤斤計較,勢必頭破血流,除非你自己實力足夠與他相抗。
咱們這煤已經積壓在手裏兩個月,到現在已經賠了上千兩銀子。可附近軍所都沒人要,這次沒法子想到京城來發賣,那是托了人情尋到錢國舅門路的。不然京城水深,最近煤市又是個微妙時候,咱們随便賣幾十萬斤煤真不知道會招緻什麽事端。
錢國舅将李大官人擡出來,顯然可以看出他不如這李大官人有實力,若因我們出爾反爾漲價激怒了李大官人,那李大官人回頭就要找錢國舅的不是。錢國舅被尋了不是,再反過來尋到我們,那我們的人情豈不就全賠進去了?”
王管事嘟囔道:“人情值什麽錢,賠就賠了,如今煤炭緊俏,照樣可以轉賣給其他煤鋪。我們賺到這筆銀子後,以後又不與他們打交道。”
楊員外聽到這話,就有點恨鐵不成鋼了,狠狠地扯了一把王管事的袖子,“你要再如此想,今後就不要來京城了,不然隻會招惹禍事!在京城裏做大生意與其他地方是不同的,不是手裏有貨就可以理直氣壯!
咱們自己在山溝裏挖了幾十萬斤煤外人不知,在如今京城行情下可不是小數目,折算成煤市售價是二萬兩。誰知道會不會有人眼紅硬吃?若咱們沒有人情庇護,有權貴閹宦跳出來巧取豪奪,你能奈何麽?你能保證不出現這樣的事情麽?
不說其它,我打聽過,那惜薪司以大内訂購名義,發了些憑證便将煤炭囤積住。他們若是看上了我們這幾十萬斤煤,也同樣給幾張憑證就囤住咱們的煤,咱們怎麽辦?
煤鋪可以與惜薪司互相勾結,趁着高價變賣,瓜分暴利。但我們連入市資格都沒有,怎麽去賣?再說煤市裏的大人物不會願意看着咱們毫不費力、平白無故跟風發大财罷?最後還不是便宜了别人?
我可以斷定,若你将煤賣給别家煤鋪,第二天惜薪司就會找上門來,而賣給李大官人是托了人情的,他至少不會讓惜薪司用幾張白紙般的憑證就将我們的煤囤住。想必他有這個實力,不然錢國舅也不會找上他,這就是人情值錢的地方!”
說實話,王管事常在北邊活動,對南邊京城的道道确實想的不多,聞言目瞪口呆道:“還能這樣想麽?”
楊員外唯恐這位老兄弟理解的不透徹,又繼續說道:“你知道李大官人爲何故意擺出倨傲無禮的态度?除了他有底氣之外,另一個原因就是試探我等!如果我等肯容忍,那就是懂規矩、知事理,可以繼續合作;如果我等挾煤而自重,那說明我等根本不懂規矩,不知道京城的深淺,根本沒有繼續合作的必要。
他将這次八萬斤價格壓低到一兩四錢,那就是對我們的小小警告和懲戒。所以我才說你提價提的太多了,一開始你若隻提價一二錢,那李大官人急于要煤或許不會計較,但是你太貪心了,過猶不足啊。
也虧得我應對得當,後來李大官人大概也是了然于心,所以又肯全部付給現款結賬,以此來籠絡我們,這也是很難得的。
你要知道,如今各家大煤鋪不知已經囤了多少煤,誰家手裏現銀也不多,更何況我們這是幾十萬斤的大數目,誰能全用現銀收購?就算賣給别家價格更高一點,但是收不到多少現銀,我們拿什麽過年?”
被楊員外教訓了許多,一通通的道理讓王管事隻覺得頭有點暈,腦子不夠用了,連連搖頭道:“我是沒耐性想這麽多,反正這種事交給你操心。真不知那李大官人小小年紀,是怎麽有這等心機的,我瞎了眼才當他是來店鋪學習的纨绔子弟。”
李佑與高掌櫃說完付款的事情,又過來與楊員外會面,“錢貨兩訖沒有問題,但你也知道,如今像我們這樣給錢痛快的很少,你們也該有點表示。不知你們那裏還有多少存煤?”
楊員外不知道李佑想幹什麽,如數答道:“約摸還有四十萬斤左右。”
李佑提議道:“那便立個契約,約定你們将剩餘四十萬斤都賣與我等,就按二兩的價格,從今天起,這些煤就算我們泰盛煤鋪的了。但你們要負責運送,每運到一批煤,我們便付給你一批煤的銀子,絕不拖欠!估計過幾天要下雪,在這幾天裏你們要抓緊運送,至少每天送五萬斤。”
楊員外心裏盤算一番,答應道:“成交!”
他又轉頭吩咐王管事,“煩請老兄辛苦一趟,現在便快馬加鞭趕回去,從明日開始繼續租大車運煤,能租到多少先運多少。”王管事點點頭,立刻轉身去找馬匹了。
寫好一式兩份契約,兩邊東家簽押,便就此塵埃落定。高掌櫃看在眼裏,越發佩服新東家,這買賣做得太霸氣了!
明明自家店鋪裏半點存貨也無,急需從煤窯收購煤炭,然而這東家卻從頭到尾渾然一副“我買你的煤是看得起你,你們應該感到榮幸”的高傲模樣。就這樣,那楊員外也就差哭着喊着認賬了,給他付個現銀就把他感動成那樣。
高掌櫃有點不懂了,東家到底是真外行還是所謂的“大巧若拙大象無形”?
王管事不辭辛苦的走了,楊員外和趕大車的幾十個車夫都留了下來休息過夜。煤市聚集了上百煤鋪,又是位于城外,地方是不缺的,故而周邊自然有許多相應的配套産業,于是車夫都被安排住進了熱烘烘的大通鋪裏,隻等明早起床吃飽喝足後出發返程。
楊員外則被領着進城消遣去。李大官人作爲甲方大東家,與楊員外簽定了一筆大買賣,所以盡到地主之誼也是應該的,高掌櫃則作陪。
傍晚時分,他們三人從阜成門進了城。這裏是西城地界,距離新開張不足一月的教坊司西院胡同不遠,整個城西的尋歡作樂之處,莫過于此。
李佑隻來西院胡同一次,不是很熟悉情況,隻是根據自己的記憶,摸着路找到了上次那家院子。上次朱部郎說這家是極好的,那比較起來怎麽也不會太差罷。
三人跨過院門,在前庭才走了幾步,尚未拾階進入大堂。忽見本院的老鸨子匆匆忙忙從旁邊廊下燈光裏現出身影,朝着三人小跑過來。
高掌櫃不是沒來過這種地方,但第一次見到老鸨子反應如此迅速熱情的。不由得驚歎道:“早聽說過東家的威名,今日親眼一見,果真名不虛傳!”
那老鸨子直撲到三人面前,拿腔捏調的叫道:“哎喲!李探花李先生!這才幾日工夫,你怎的又來了!”
李探花?楊員外聽到這個名号,心頭一動,猶疑的看向李佑。
高掌櫃喝道:“你這老鸨子,好生沒道理!我家東主難道來不得麽!”
老鸨子沒理睬高掌櫃,繼續李佑叫道:“李先生,當朝長公主已經傳了話要在胡同裏封禁你和林驸馬,敝處不是不肯招待,實在是得罪不起千歲奶奶!求李先生可憐可憐老身,這把年紀了總不能喪身破家。還是過得一陣子,風聲寬松了再來賞光罷,敝處絕對分文不取,可眼下正是風聲緊的時候。”
“那就沒辦法了…”李大官人眼瞅楊員外,萬般無奈道。
楊員外已經震驚的愣住了,愣住的因素有兩點。
其一,錢國舅送信說此人手眼通天,比他這個國舅爺更甚,如此可見一斑!雖然在歡場被封殺聽着像兒戲,但下達封殺令的可是當朝赫赫有名的長公主,想要她對你兒戲,那你也得有兒戲的資格!
其二,這個李大官人就是在京城負有盛名的李探花?李探花這樣的人,什麽時候開始做生意了?這半天,楊員外根本就沒将眼前這個李大官人和大名鼎鼎的李探花聯想起來,誰想居然是同一個人!
見到了大名士還談了買賣,楊員外心裏突然冒出點榮幸的感覺。偶然看到楊員外失神的表情,也讓高掌櫃忽然懂了很多。
怪不得東家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雖不張狂,但一切顯擺炫耀盡在不言中哪…這下楊大員外總該死心塌地的履行約定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