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把情況說出來後,李佑沒提出什麽建議,隻是風輕雲淡的表示“一切包在晚輩身上”,這态度讓盧閣老微微怔了怔。
不禁暗中感歎,這小同鄉遇到難題不推诿躲避,反而卻敢于勇挑重擔,難怪深得前次輔許道宏欣賞重用和維護。像這樣關鍵時刻真正靠得住的人,十個裏也未必能找到一個。
對于李佑攪局的能力,盧閣老是不擔心的,但有關後果卻不得不提醒他。而且也擔心李佑數次大戰宰輔不落下風,此時未免心态輕敵。
便語重心長道:“那白侍郎本身沒有什麽權勢,到如今也不過是一個侍郎。但他是天子老師,是天子決心提拔使用的人,對白侍郎出手隻怕要被天子記恨,這才是最值得擔憂之處。我輩這些老骨頭大不了緻仕歸鄉,但你不同,正是來日方長的時候…”
李佑當然明白,阻礙了白侍郎,就等于是在天子心裏紮了根刺,這才是最難辦的地方。但仍朗聲道:“義之所在,吾往矣!”
對李佑而言,無論從許靠山角度,還是自保角度,都不想看到天子近臣代表白侍郎上位。作爲當前廟堂格局的既得利益者和奠基人,李大人讨厭一切讓他利益受損的變化。
他又想起什麽,問道:“文淵閣大學士楊閣老如何看待?”
文淵閣大學士楊進向來是前次輔許閣老的盟友,與李佑的關系也很不錯。在正常情況下,他也應該反對将彭閣老趕走,換爲白侍郎入閣。
盧閣老搖搖頭,“楊閣老也有他的苦衷,明日你看過邸報便知曉了。”
聽到這句話,李佑就曉得明天的邸報肯定十分勁爆,必看不可。離開盧府一夜無話,到第二天,李佑去了衙署便急急命書吏去通政司抄邸報,欲先睹爲快。
等到邸報抄來,李佑展開細看,别的消息倒也沒有什麽,唯有一道天子诏書中的官職變動令人眼花缭亂——刑部尚書荀飛謙遷爲兵部尚書,原浙江巡撫馮觀應遷爲刑部尚書,禮部左侍郎安訓升爲浙江巡撫,刑部左侍郎白雲生遷禮部左侍郎。
不明内情的外行人隻能看個熱鬧,經過昨晚盧老大人的點撥,李佑卻是能看出門道的。
别人津津樂道于尚書巡撫這些大員變動,但内行人則明白,白侍郎從刑部遷禮部才是核心内容。
道理很簡單,禮部比刑部清貴,國朝有以禮部侍郎入閣的先例,卻從未聽說過以刑部侍郎入閣的。不然天子沒道理在白大人剛升刑部侍郎沒幾日,又再次平級遷爲禮部侍郎。
這些官職變動,李佑越看越有意思。就拿刑部尚書荀飛謙遷爲兵部尚書來說,這算升職,兵部比刑部地位高得多。李大人知道荀尚書早有去兵部的念頭,爲此還請托過他幫忙遊說,如今可謂是夢想成真。
但在這夢想成真的背後,則值得玩味了。荀尚書出自文淵閣大學士楊閣老門下,這次天子讓荀尚書升遷,背後肯定有利益交換,如此隻怕楊閣老也不便再出面反對天子了。
另一個馮前撫台雖然沒當上兵部尚書,但能當刑部尚書,也算晉身外朝七卿,估計也是天子布的局。
李佑閉目養神,在腦中将内廷六大學士和外朝七卿想了一遍。發現不知不覺間,強勢不知多少年的彭閣老在高層中,如今似乎成了四面楚歌之人。
如果天子找借口将彭閣老緻仕,然後用白侍郎入閣替補,那麽其餘大佬的立場如何?
徐首輔因爲被兩淮鹽引案牽制,又因爲與彭閣老決裂反目,不會反對;文華殿大學士袁閣老本身就是老牌帝黨,與彭閣老有過宿怨,更何況幹掉彭閣老後他就可以接任次輔,更是樂見其成。
武英殿大學士盧閣老心裏不同意的,想留住彭閣老,但沒有死保彭閣老的借口。
文淵閣大學士楊閣老在自己門生遷爲兵部尚書後,最少也是個中立,不會公開反對。
東閣大學士依附于袁閣老,當然也不會反對。
至于外朝大佬中,吏部趙天官與李佑一樣,是想留住彭閣老的,戶部晏尚書、禮部海尚書是彭閣老黨羽。除此之外,隻怕沒有人支持彭閣老。
綜合盤點起來,在朝廷高層中,想保住彭閣老的,隻有一個大學士和三個尚書;支持讓彭閣老倒台的,卻是四個大學士,三個尚書,一個左都禦史,以及分量最重的天子。
這勢力對比十分鮮明,越是高的層面裏,對彭閣老越是不利。在一年多前,任是誰很也難想象,在内閣十分強勢的彭閣老會落到如此地步,真是一言難盡!彭閣老也隻能感慨,一見李佑誤餘生!
這圍攻彭閣老的布局也頗爲高明,借着李佑與彭閣老相鬥的由頭,一步一步将曾經勢位赫赫的彭閣老逼到了這個窘迫境地,手法十分老練。
但李大人曉得,天子尚顯稚嫩,哪有如此老道,必然是背後有人指點。别人大都還在猜測此人到底是誰,但李佑卻根據與朱部郎喝酒時得到的内幕,很明白此人是司禮監秉筆太監段知恩。
李佑與段知恩在南巡時見過,但沒有什麽往來,也不很熟悉。在心裏将這個名字念了幾遍,目光又落到了邸報中白侍郎的名字上,李大人隐隐感到,段知恩有可能與白侍郎是互爲援手的。
李佑的懷疑不是沒有先例,白雲生是天子身邊多年的授業老師,段知恩則是天子大伴,兩人之間必然熟悉。這次如果真是段知恩鼓動天子布局,最大受益者則是白侍郎,能不讓李佑懷疑他們之間的關系麽?
翻開史書,國朝翰林通過交結天子身邊内宦來入閣的事情屢見不鮮,不是什麽稀罕事,那些在宮廷内書房教過書的翰林入閣比例很高,原因就在于此。白侍郎與段公公不過是又一起翻版而已。
穩定壓倒一切,但凡想改變現有秩序的,都是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