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馬司、察院與他這宣課分司同在南城,但分屬不同系統。那邊是刑名監察系統,他這邊是戶部系統,兩邊之間從行政上沒有直接關系,故而隔壁的廉政風暴倒也不會波及他這邊。
可是李佥憲的手段讓陸大使看在眼裏,驚在心裏。重新想起李佥憲的示好,更感到不容易處理,他陸元廣做官年限不長,但不是小白。
不錯,示好是善意,但轉化起來也簡單。長點腦子的人都會先考慮到,這樣人物的示好一旦被拒絕之後,情況會怎樣?會不會反目成仇?
對于李佥憲的“反目成仇”,陸元廣在活生生目睹了例子之後,都有點疑神疑鬼了。李大人的舉動有沒有故意展示給他看的成分?
讓陸大使心裏始終過不去的是,對他有恩德段公公和李大人雖然不是仇家,但也不算一路人,就從宮中關系而言,李大人與司禮監另一個秉筆太監吳廣恩關系是最好的。如果就此倒向李佑,仿佛有個無形的心理門檻存在,不然他看到李佑擡舉自己的邸報,按禮就該迅速登門到訪緻謝。
不過官場中的事總沒有這麽單純的,如果陸大使太幹脆利落的就投靠過來,反而要讓李大人疑神疑鬼了…一個翻臉如翻書、有奶就是娘的人能放心使用麽?
就這樣猶豫了數日,陸大使也沒有回應李佑,他想先與段公公通過氣再說其他。
但段公公人在深宮,不易聯系,又不像前朝大太監那般公然在宮外有據點,就是有也輪不到陸元廣這個九品官得知,所以一時接不上頭。
這日,一批奏本按照流程送到司禮監,然後經司禮監掌印太監麥承恩、秉筆太監段知恩、吳廣恩傳閱。
卻有一本特别引起了段知恩的注意,事倒不是什麽大事,隻不過是右檢校佥都禦使、提督五城兵馬指揮司李佑向朝廷薦舉人才,讓崇文門宣課分司大使陸元廣連任。
李大人作爲風憲官,雖然不掌握铨政,但是依照規矩有權和禦史一樣向朝廷薦舉人才的,薦賢舉能也是監察權的一種體現。
一般薦舉都是推薦提拔重用,但陸元廣這個位置實乃給個知縣也不換的位置,一般一年一換。故而李大人向朝廷奏請讓他連任,也算是薦舉了。
陸元廣在段公公眼中,是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卻不知李佑到底看上他什麽了。前番爲他請功,今日又向朝廷薦舉,若說是偶然或者出自公心,不管别人信不信,段公公是不肯信的。
官場上偶然的事情或許有很多,但在重要的人事問題上從無偶然,議論中說運氣好的,隻不過是說笑而已。
通過種種迹象看起來,李佑與陸元廣之間有了什麽關系?段知恩爲此沉思片刻,這陸元廣是他同鄉,雖不是親戚,但家族之間也有過往來,互恩互惠不少,應該不會輕易的就倒向那李佑罷。
卻說日頭西斜,崇文門外宣課分司衙署種,陸元廣正準備出衙,但有人來見他,是宮中段公公使來傳話的。
陸元廣不敢怠慢,也是正求之不得的,連忙要請入花廳以禮相見。
那人卻冷淡的拒絕了,就立在大門處,對陸大使轉述道:“宮中廢人再也沒什麽用處了,祝陸大人鵬程萬裏。”
這是段公公的原話,裏面決裂的意思太明顯了…來得如此突然而決絕,一絲緩和餘地都沒有,陸元廣又吃驚又意外。在傳話之人面前呆若木雞,對方什麽時候走的,他都沒有注意到。
陸大使心裏不停的想道,這是被段公公抛開了麽?又猜測道,莫非段公公是誤信什麽流言,并且認爲他要變心去投靠李佑,所以才使人來傳話決裂?
想至此,陸大使暗暗憤怒,段公公爲何有如此想法!難道他信不過自己,連核實都不核實,就全部采信了流言?這是要把他向李佑那邊推!
但惱怒的勁頭過去後,陸大使卻渾身有種莫名的輕松感,一個要踢了他,一個要收留他,至少不用他在兩難之間去做出艱難的抉擇了…這時候不抓緊時間向李大人表示,隻怕竹籃子打水兩頭皆空。打定了主意,陸元廣當機立斷,改了回家的主意,直接向大明門之西的五城總察院衙署而去。
不過到了那裏,卻得知李大人已經回家了,陸大使立在巷子中沉思,一咬牙吩咐左右道:“打聽路程,去李府!”
做事就要一不做二不休,幹脆連夜去李府投靠,以表示自己的态度和誠意!
李大人确已回了家中,此刻正在關姨娘房中,接受着難以回答的質問。
關繡繡捏着銀鋪契書,杏目微睜,挑起了秀麗的眉毛,“之前說好的六成股子呢?尚不足半數,這是誰的店?經營聽誰的?”
銀鋪契書不知何時又有了變化,上面注明:朱柳,六成;張三,一成;李四,一成;韓宗,一成;**,一成。
原先李家四大家奴合占六成,悄然之間縮減爲四成,六成變成了屬于朱柳小娃娃的。
李佑不知怎麽對關繡繡解釋才好,隻能望着一直垂淚到天明的蠟燭無語。
見夫君滿臉不爽表情,關繡繡幽幽歎道:“妾身早就擔心過,你搶不過她,當時夫君還信誓旦旦。事已至此,果然是家花不如野花香,輕飄飄就把六成股子送出去了,卻放任家中坐吃山空,再如此下去,夫君的輪班轎夫都用不起了。”
“什麽家花野花的,與此無關!”李佑嚴肅的糾正關姨娘的想法道。
關繡繡反問道:“那與什麽有關?妾身糊塗,請夫君解釋一二?”
小柳兒的身世,如何能說出來?李佑再次語塞,如此在别人眼裏,他實在理虧。
“夫君向來是很坦率的,這次卻遮遮掩掩的反複否認,真是沒有誠意。不就是千金買笑麽,妾身又不是不曉得夫君的風流。”關姨娘瞥着李佑說。
這時恰好從前院傳了名帖進來,道是有人求見。李大人展開名帖看去,卻是陸元廣,連忙像得了救命稻草,邊起身邊對關繡繡道:“你真是見識短淺,爲夫沒空與你細說,先得去會客!”
說罷他逃也似的出了房門,穿過中院向前面堂上而去。
那陸元廣被引入了堂上等候,剛剛端起熱茶飲了一口就聽到匆匆腳步聲。他擡眼便見李佥憲身披内襖便服,頭發散亂、衣衫不整的從後面轉了出來,腳下還是一雙軟便鞋,分明是從内室中沖了出來。
李大人以這付尊容見客,應該說是極其失禮的,但看在陸大使眼裏先大吃一驚,随即感動無比。這李大人是如此急切而迫不及待的期盼他到來麽?
這就是周公吐脯、孟德赤腳哪,且不論是否真心,光這表現就太上道了,太讓他陸元廣受寵若驚了。
陸大使迅速盤算,李佥憲都表示出了如此态度,自己也當有所表示才是,不然就顯得虛驕無禮。
便起身上前迎接,不等靠近,就激動地推金山倒玉柱,并熱淚盈眶的跪在地上拜道:“下官見過佥憲老大人!”
李大人扶住他,“陸兄多禮了!快快請起!”
一句陸兄,又讓陸元廣叩道:“下官當不敢如此稱呼!”
李佑扶了幾次,沒有扶起來,陸大使跪的很穩。他心裏贊道,此人果然很上道,估計以後能省去不少心。便改口道:“陸大人請入座!”
同一個夜晚,在司禮監排名第二的段知恩段公公回到自己房中,侍候的小太監打來了洗腳水,并回報道:“已經打發人在宮外向宣課分司陸大使傳了話。”
段知恩點點頭。卻聽那小太監又問道:“幹爹爲何不核實一下?那陸大使未必就有什麽二心,也許隻是李佑估計造勢。”
段知恩閉目養神,嘴裏道:“陸元廣在我這裏,暫時得不到什麽了,而且也沒有太大用處。但在李佑那裏,卻會有新的機遇,畢竟李佑與吏部之間十分密切,那就成人之美罷!不能做個擋人前途的不上道之人。”
小太監低頭忙乎,心裏但對段公公的話不以爲然。段公公論起卑鄙無恥,也許還是有争議的,但要說高尚,那更遠遠稱不上,更别說成人之美。
過了半晌,段知恩又睜開眼道:“你不明白?這也是爲了給我留後路,宮中刀光劍影,誰敢說自己能善始善終?我對陸元廣有恩無仇,沒有對不起他的地方,他自己心裏也清楚得很,這就是人情。
以當前來看,我料那李佑有什麽想法需要重用陸元廣。若陸元廣在李佑那裏得志了,将來萬一我有落難之時,沒準多一條活路可走。”
“幹爹的意思,就是說一個于己無用之人,還不如拿去換一個也許會有的人情?”小太監反問道。
“不錯!正是此理,陸元廣對我此時沒有用處,隻有放了手,才會有可能得到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