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量再三,他覺得還是走出去比較好,影響力大一些。何況崇文門宣課分司位于崇文門外大街之東,正是南城地界,現場辦案有利于摟草打兔子,整治一下不太順從的南城察院和兵馬司。
前文提到過,這崇文門稅關乃是天下八大稅關之一,也是最特殊的一個稅關。崇文門宣課分司大使雖然僅僅是九品芝麻官,但是堪稱是國朝“性價比”最高的官員,即便清廉的,一年收入萬把兩銀子輕輕松松。
京師人口百萬,供給仰賴于四方,貨物雲集自是不消說。京師五城中,中、東、西、北都屬内城,隻有南城屬于外城,崇文門是内外城之間平時開放通行的兩座城門之一。
從運河方向過來的人流、貨物,若想進入京師内城,崇文門是必經之地。當初京師各門皆有稅關,但崇文門是最繁華的一個,來自于東南的貨物都從崇文門進入内城,占了全部貨物的大頭。
不知從何年月起,朝廷将京師九門的稅關統一由崇文門宣課分司管理,反正其他各門比起崇文門來隻是小頭。所以廣義上的崇文門稅關指的是京師九門所有哨卡稅關,狹義上的崇文門稅關自然還指的是崇文門外關卡。
這崇文門宣課分司大使,既有京官的面子,又有超級豐厚的油水,是肥缺裏的肥缺,低級官職中的小極品。所有上不了台面的七品以下低級官員,無不對這個職務夢寐以求。
當然,區區一個九品雜官,雖然是很肥的那種,而且還是京師商家眼裏的要害實權人物,但在如今的李大人心中,也就是比平民高一點的螞蟻而已,實在入不了他的法眼,他考慮的隻是自己的目的而已。
再說作爲監察風憲之官,不查處些貪官污吏,那就顯得平庸失職,這大使倒也是個合适對象。
打定主意,李佑便召集儀從,向南城而去。出了崇文門,沒有多遠折向東就是宣課分司。
胡同裏裏熙熙攘攘,來來往往的商家如同過江之鲫,宛如鬧市中一般。李大人駕到,自然在宣課分司大門外清出了空地。
聽說負責糾察京城地面的提督五城禦史李大人突然駕到,不知所爲何來,整個宣課分司都騷動不甯了。
任何一個油水豐厚的衙門,最擔心之事莫過于手握監察大權的上官不打招呼突然襲擊,就像李大人今日這般。
等轎子停穩後,李佑下了轎子,便看到十餘人立在宣課分司大門外恭候。當中隻有一人身穿九品綠袍,定然就是那分司大使了,其餘大約是書辦吏員之流。
上下有别,雙方以李大人爲尊,他自然兩眼朝天傲立不動,而那宣課分司大使則趨步上前迎接。
兩人相距尚有數尺時,宣課分司大使人影迎風一晃,忽然從李大人眼角中消失了。倒叫李佑微微吓了一小跳,卻又聽到噗通一聲響。
再細看,見那宣課分司大使已經跪在地面,跪的很實在,跪的很痛快,跪的很潇灑,沒有半點虛假。并伏地拜道:“卑職崇文門宣課分司大使陸元廣!拜見佥憲老大人!”
此情此景,叫本來很冷淡的李大人十分動容。國朝官場跪拜禮儀自然有其習俗,理論上相差超過兩品就要跪拜,但具體情況有有所不同。
外地比較嚴格一些,有時甚至差一品也要跪拜,但在京師官場,上下之間并不流行跪拜之禮,多是拱手相見。一般而言,京師官場上隻有宰輔和吏部天官才有享受被跪拜的特權。
李大人是正五品實權清流,陸元廣是九品雜官,身份差距猶如天壤之别,放在外地理當跪見。但在京城仍然屬于可跪可不跪的範疇,大多時候是不用跪的,然而陸大使絲毫不猶豫的化身爲地闆流。
納頭便拜,好重的大禮…李佑心裏暗暗震動,不由自主的倒退一步,盛氣淩人的氣勢悄然消失了。
李大人當即又意識到,這厮多半是個狠角色,能把姿态放到如此低的程度,絕非常人也,或者說能安穩坐在這個天子腳下的肥缺上,肯定有幾把刷子。
他依舊擺出架子吩咐道:“陸大使不必多禮,快快請起。”
等到對方起身,李佑才看清陸大使樣貌,濃眉大眼,一張方臉,皮膚略黑,單從長相而言不似奸猾之人。
陸元廣畢恭畢敬的問道:“老大人大駕光臨,卑職有失遠迎,不知此次前來…”
李佑漫不經心的掃視四周圍觀人群,朗聲道:“有客商狀告貴司,本官便借用衙署問一問案子!”
這話聽起來很霸氣,審問别人還要借他的官署,好似羞辱人一般,其實很正常。國朝體制,巡城禦史問案有權就近借用官署,李佑作爲巡城禦史總頭目,當然更有這個權力。
陸大使延請道:“上差有命,何敢不從,請入内!”
李佑便率領随從進入宣課分司衙署,附近的客商望着他的背影竊竊私語,大約都有所期待罷。
李大人鸠占鵲巢,端坐上首,陸元廣大使在自家衙署内,隻能站在下首侍立待問。
李佑咳嗽一聲,先将案情說了說,質問道:“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陸大使答道。
李大人拍案道:“你以連坐之法苛虐行商,濫罰财貨,是何道理?有司昏庸不明,竟然失察,本官定不輕饒!”
李佑重點在後一句,這有司就指的是南城巡城禦史了,本來他就是打着拔出蘿蔔帶出泥的心思。
噗通!陸大使再次跪倒,叩首道:“老大人聽下官一言!”
這種求饒嘴臉,審案無數的李大人見得多到麻木,絲毫起不了同情心,下面此人要說的話,隻怕不是擡出後台,就是行賄罷。
他又正氣凜然的喝道:“既然已經承認,還有什麽可辯解的!朗朗乾坤之下,豈容你貪圖錢财胡作非爲,休想本官包庇于你!”
陸大使擡頭道:“敢問下官身居宣課大使,首要之務是完成朝廷定額,老大人以爲然否?連坐之法,正爲此而設,懇請老大人不可不察!”
李佑聞言不怒反笑,“荒謬之極!不過是拿着朝廷當借口,橫征暴斂滿足你的貪欲,這等把戲,不要在本官面前耍了!”
陸元廣憤然道:“老大人有所不知。按戶部則例,應征稅的有五大項七十餘類,有可細分數百種,所有貨物稅賦大抵約莫百分之一至百分之三不等。
朝廷每年額定我崇文門上繳稅銀二十五萬兩,卻連年不足額。究其原因,乃商人生性逐利,奸猾比比皆是,常有瞞報漏稅之事。我稅關人手有限,又對貨物不甚熟悉,如能盡查之!
無奈之下,本官才定下連坐過關之法,不行此法,難以完納國稅!
其一,每批行商一同開列稅單,出現瞞漏,便要連坐罰沒,正爲鼓勵同批行商互相監督舉報也。商人之間,總比胥吏熟悉貨物。
其二,實情還是漏稅的多,被查出的少,如不連坐,那麽被查出的數目遠遠抵不過逃稅的數目。故而才行連坐罰沒之法,以此多餘罰沒沖抵逃稅之數。
之前連續三年沒有完成朝廷額定數目,隻有今年有望足額,下官這番爲公的苦心,在老大人眼中都是爲我一己之私橫征暴斂麽!下官雖死也不服!”
李佑無語,這都什麽歪門邪道辦法,真是術業有專攻,他沒幹過稅課之事,萬萬沒想到過這些。但不得不承認,單純從征收稅銀角度,聽這陸元廣解釋過,連坐大概還真是很有效的法子。
好罷,這姓陸的占住了公事的理,感到似乎從道理上不好批駁他,總不能指責陸大使征稅太積極。李佑隻能繼續責問道:“爾有意連累那些無辜者,豈是君子所爲?”
陸元廣腔調悲憤的說:“老大人覺得朝廷稅銀重要,還是商家之事重要?何況我崇文門稅銀盡入内庫天财庫,是宮中用度所需,怎可短少!
重任在肩,下官爲朝廷效力從不敢惜身,背負罵名亦不敢有怨言,隻要入庫稅銀不缺,下官便在此任上問心無愧,終不負朝廷重托!至于誰倒黴,隻能聽天由命,但絕非是下官貪圖一己之私,請老大人明察!”
李大人又一次久久無語…這嘴臉太他娘的眼熟了。别人猛然見到,說不定要被陸大使感動幾分,這是多麽能幹又不計較得失的人啊。
但李佑身爲高級同類,怎麽會感受不出其中的虛實?語含諷刺道:“說的甚好!你敢問心無愧的說你司中沒有弊端了?”
陸大使斬釘截鐵道:“稅關哨卡遍設九門,人手良莠不齊,難免有不法情弊。但隻要發現一起,便查處一起,下官絕不姑息!若老大人有所查知,下官一定當場處理!”
李佑發現自己問不下去了。這官場中果然卧虎藏龍,到此之前,他自以爲手持對方罪行,權勢地位又遠遠壓過,卻怎麽也沒想到自己居然在一個小小的九品身上連連失語。
到現在這小小的九品芝麻官還沒搬出自己的後台,就快把自己洗清了。能幹又能吹,身居高位的李大人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不禁起了幾分愛才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