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佑正想着,又聽到長公主說:“不過如果彭閣老本人撐不下去,那也未嘗不是機會,我也不介意多拿一點好處。”
李大人登時臉色一正,大義凜然道:“殿下此言差矣!彭閣老年高德劭,是從先皇至今碩果僅存的兩個輔政大學士之一,豈可輕佻看待!若皇家涼薄無情,不免寒了老臣之心,竊不爲所取也!”
歸德千歲像是聽到了最好笑的笑話,毫不顧忌貴婦形象,捂着嘴前仰後合,笑的環佩叮咚,钗钿亂顫。
其實這會讓所有知情人可笑的話絕對是李大人的真心話…放眼整個朝廷,李佑肯定是最不希望大學士彭春時交好運的人之一;但在同時,他也是最希望彭閣老安安穩穩的人之一。
他的願望就是彭閣老平安無事當着次輔,無災無難波瀾不驚,直到許靠山丁憂期滿回朝。
以大明官場的習慣,當過大學士的人不會再屈尊做别的官職,大學士如果因爲種種原因離開内閣,隻有緻仕或者罷官,斷然沒有貶谪降職遷調這些處置方法。
在大明内閣制度成型後,當過大學士後還幹過其它工作的,大約隻有正德嘉靖年間的三邊總制楊一清,但也被時人譏諷過。
所以許靠山回朝時,還得繼續做大學士,沒有别的道路可以選。那時候,次輔彭閣老恰好年過古稀,按國朝制度,年歲到了七十就可以奏請緻仕(是自願并不是強迫)。
所以朝廷的最佳辦法肯定是彭閣老體面緻仕,許閣老重回建極殿大學士之位。
如果彭閣老不肯,放在别的時候也很正常,國朝曆代年紀過了七十的官員并不少。但在有人亟待朝廷安置的情況下,彭閣老到了歲數還不肯爲朝廷分憂而主動走人,就頗可非議了,便能夠造出輿論,攻擊他年紀老邁卻戀棧不去。
故而彭閣老占着次輔位置,是李佑心目中的最理想狀态。換成别人占位,兩三年後就未必有這麽便利了,因爲沒有什麽道理給許靠山騰位置,除非遇到極其高風亮節的賢人,主動辭職讓位。
可以說,這三年内,誰要想幹掉彭閣老,第一個不答應的就是彭閣老死對頭李大人,誰要想幹掉彭閣老,就要先踩着李大人過去!聽起來很諷刺,但這就是對立統一的哲學。
對情夫的心思,歸德長公主怎能不清楚?不過她沒有說破,其實她還是挺享受與李佑鬥心眼的樂趣,不然相處時間長了就太平淡了。
當然,前提是她可以肯定李佑雖然心思很多、小動作也很多,但不會徹底與她翻臉。把握住這點,對李佑還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好,不然氣也氣死了。
牽扯至今,李佑終究不是能完全被她控制住的人,别說長公主身份,隻怕皇帝在他内心最深處也就是一個符号和道具。
長公主忽的又想起一事,吩咐道:“你快把呂家的人放了,你也該出夠氣了。”
李佑無所謂道:“你确定要放?本還想替你留着當人質,若你有把握,我無可無不可。”
歸德長公主自信十足道:“不用靠這些鬼蜮伎倆!”
“随你。”李佑點點頭,便要起身告辭。既然确認了千歲殿下的心思,她又不像有苟合之意,那就該走人了。
千歲殿下忽然又想起一事,叫住李佑問道:“慢着,你真的是誤會我圖謀彭閣老次輔之位,然後自作主張出手?”
“正是,見你前所未有的高調,竟去公然認罪并與閣老打對台戲,叫我這心肝驚吓的不輕。”
歸德千歲聞言辛辣的說:“你要是這麽蠢的人,早就回蘇州府賣紅薯去了,以我對你的了解,忽然又覺得沒那麽簡單!你也說過,近期不再插手朝堂之事,這次卻又出爾反爾,很是可疑。”
“你多慮了。”李佑揮揮手,離開了長公主府邸。
卻說彭閣老不得不花了點寶貴功夫,将自己與呂家的關系梳理了一番,隔絕了與呂家的直接聯系,并對相關人等各自叮囑過,以免真被别人順藤摸瓜。
談起這個,彭閣老甚至覺得自己要感謝那個傳流言的人。這種流言正常情況下殺傷力一般,但卻警醒了他,效果等同于打草驚蛇。
不過随即彭閣老産生了前所未有的疲倦感,若是放在從前,哪有這些破事,誰又敢說三道四?
他認爲之所以發生這些事情,最大的原因就是他步入了職業生涯的黃昏期。而且這兩年挫折連連,混到個次輔還是名不副實的(他又不可能接首輔的班),導緻别人心裏形成了認爲他已經到黃昏期的定式。
從這裏面,彭閣老真心體會了一次什麽叫做人心向背。一個讓别人産生不了信心的人,不被落井下石就不錯了,怎還敢奢望被給予毫無保留的支持。
他近來可以敏感的覺察到,他的門生們開始畏首畏尾,再也不敢赤膊上陣;追随者們開始顧忌重重,放緩了腳步;合作者們開始三心二意,琵琶别抱。
至于那些敵對者們,隻怕都等着從自己身上分一杯羹罷。歸德長公主公開對他叫闆,就是個很有典型意義的事情。
他知道歸德千歲不是無腦的人,嚣張自然有嚣張的道理。一是不惜受罰也要悍然袒護李佑,以此賣出人情,向李佑的靠山們示好,并引爲臂助;二是歸德千歲肯定有後手,憑此把握才敢與他打對台戲,隻是他不明白對方的後手是什麽而已。
彭閣老憑借幾十年經驗感到,這兩天的安靜隻不過是風雨前的沉悶,在不久之後,必然還會風波驟起。
幾十年來,他大多時候都是勝利者,成爲當前資曆最深的閣老,這點很多時候都給了他強大的信心。
但本次卻真沒有信心了,不過彭閣老倒也豁達起來。是非成敗,随它去罷,反正國朝宰輔裏,不得善終而去的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