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登聞鼓漸漸流于形式,險些遭到廢棄。不過因爲這是祖宗之制,又是個朝廷門面,所以也就勉強在長安右門外留了這個景。
高宗皇帝中興時,有段時間莫名其妙的親民,極其重視登聞鼓,親自出馬受理案件。結果惹了一堆口角鬥毆、丢失牛羊之類的針頭線腦破事,搞得他焦頭爛額、煩惱不堪。
于是高宗皇帝又重申,關系軍國大事或者奇冤慘情無門可告的才許敲登聞鼓,否則處以杖刑,并将受理登聞鼓的事情迫不及待的還給了大臣。
至今登聞鼓這裏,每天都有輪值禦史和錦衣衛軍士,不過充當擺設時候居多,據說是天下清平,沒那麽多慘絕人寰的冤案。實際上有過許多小心翼翼的百姓到這打聽,得知告禦狀萬一告不準還得挨杖刑,便被吓退。
然而景和九年十月初六的清晨,百官湧進長安右門上朝的時候,登聞鼓卻響了。準備從長安右門入皇城的官員們頓感稀奇,停住了向前腳步,轉身朝着登聞鼓那邊圍觀。
已經進了門的,聽到古鼓聲,忍不住站在門洞裏伸長脖子張望。畢竟登聞鼓已經有好幾年沒有響過了,誰都想一探究竟。
輪值的禦史大概要上朝,還沒有到登聞鼓這裏當班,因而隻有幾個錦衣衛軍士把守着。路過上朝的官員去看熱鬧時,隻見閑極無聊的錦衣衛軍士圍着那擊鼓的苦主,興高采烈的盤問他姓甚名甚年齡性别從哪裏來到哪裏去…在這秋冬之交的寒冷清晨,擊鼓苦主被七嘴八舌問的滿頭熱汗。緊張的下意識轉身張望,卻又發現身後不知何時站了一圈冠帶齊全的官員,高矮胖瘦老少品級各異。
雖然在京師,官老爺不是滿街走也是多如狗了,但上百道官老爺的目光齊齊注視過來,對普通平民而言,這壓力忒大了…映入一幹官員眼中的苦主,是一大一小兩個人。大的是個十**歲小娘子,雖然捂得嚴嚴實實,但能看出幾分秀麗姣好;小的是個才五六歲的男娃,緊緊拉着小娘子的衣襟。
一個弱女子和一個稚童鼓着勇氣來擊鼓鳴冤,還是挺招人同情可憐的。
當即有個官員出群道:“本官湖廣道監察禦史何某,今日當班的張禦史已經在前面進宮,本官爲他同道,便代爲詢問。不知兩位有何冤情陳述?可速速道來。”
那秀麗弱女子嗫喏惶恐,孩童卻是膽大,開口道:“我要告那巡城都禦使李佑!他徇私枉法抓了我爹爹!”
原來是父親被抓進大牢了,可憐的娃。
近來李佑在朝中是極有名氣的人物,雖然他已經從朝堂上消失了一段時間,但廷推、大谏議和廷審的影響仍未消散。這孩童張口就是告李大人徇私枉法,立刻讓圍觀官員的八卦之心熊熊燃起。
出來問話的何禦史忍不住在心裏叫了一聲“苦也”,後悔不該出這個頭。李佑的難纏,滿朝皆知,自己接這個燙手山芋,真是鬼迷心竅了。
但他轉眼一想,輪值登聞鼓禦史的活計,也就是問過合不合規矩,然後收下詞狀,命令當值的錦衣衛軍士将苦主送到都察院。又不是親自審理,所以有什麽可愁的,一切按照程序來便是。
于是喝問道:“登聞鼓非有大事不得動用,非狀告無門不會受理!你等可有奇冤不得辨明?若僅是平常事,可赴有司衙門,念你等婦孺無知,免去杖刑!”
依舊是那孩童回答,口齒清晰,令人暗暗稱奇。“李佑無憑無據捉我父親,并嚴刑拷打,至今尚在監中不得發落。我姨娘領着我去順天府告,府衙不受理,去都察院告過,也不受理。敢問老爺,還可去哪裏?”
聽起來那李大人很有一手遮天的樣子,若都屬實,還真是狀告無門,衆人不由得想道。
此時值登聞鼓的錦衣衛軍士走到何禦史身邊,抱拳問道:“如何是好,還請這位禦史老爺示下。”
何禦史吩咐道:“上朝之時立刻要至,本官無暇細問,苦主連帶詞狀由你等按制立刻護送至都察院,不得有誤!”
那孩童又叫起來:“不去都察院!聽說那李佑就是都察院的官兒,去了都察院也是互相包庇!爲救爹爹,我甯肯守在這裏等待能管的老爺!”
圍觀的官員頓時十分驚異,好聰明的小孩子,這次說不得要成就一起孝子救父的佳話!
大明風氣普遍欣賞神童,孝行又是當今最普世的價值觀,這小孩貌似有兩者合一的樣子,不禁令人激賞,絕好的可愛正面典型哪。
話說李大人雖然在都察院坐衙時間不長,前後隻有二十天功夫。但也就在這段時間裏,他發起了轟轟烈烈的大谏議,率領禦史午門進谏,是近年來天下太平時期少有的言官大動靜。
而且是比較成功的大動作,既叫太後退讓,又沒有讓參與禦史受到傷害,不用付出什麽代價便撈足了政治資本,可謂全部名利雙收。所以李大人在相對年輕的禦史群體心中,還是有人氣基礎的。
人群中有人高聲道:“此童言之有理,你們都察院事事要别人避嫌,今次被告的李佑算是都察院官,也是剛在都察院坐過衙的!故而你們都察院也得避嫌,不然何以服人!法司又不隻你們都察院一家,該送去刑部審理!”
何禦史便揮了揮手,又對錦衣衛軍士吩咐道:“那便将詞狀與苦主一起送往刑部待堪,不得有誤!”
長安右門外的這件小插曲,成了今日群臣在朝參途中的最好談資,從長安右門一直議論到了午門。
與此同時,李大人還在坐着暖洋洋的四擡大轎,沿着皇城外夾道兜圈子。
在這朝參之日,被免朝參的李大人奉敕巡城,起初還有些被迫離開朝堂的芥蒂,但如今随着天氣漸漸寒冷,李大人對此也想得開了。
朝臣上朝,要在冬日最冷的清晨,頂着獵獵寒風站在皇極門下,還得維持莊嚴肅穆的儀範,那簡直是活受罪。
而他李佑則可以乘坐放置炭火盆的暖轎,前呼後擁悠哉悠哉的繞皇城一周,而且沒有禮儀拘束,比上朝要舒坦的多。難怪有人表示過很羨慕他被免朝參。
兩個時辰後巡視完畢,李佑回到衙署,剛剛坐定喝了幾口熱茶,便聽到禀報說,有好幾位老爺派來的差役急着來傳話他心中不由得大驚,這是出了什麽大事?居然這麽多人來遞話。
傳進來後,那些傳話差役的言辭卻如出一轍,“今日上朝之前,有弱女子與幼童兩人擊登聞鼓,狀告你徇私枉法,仗勢捉拿無辜、濫施刑罰,現如今已經被移交到刑部審理了!”
李佑愣了片刻,真有一種“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的感覺,其實自己也沒幹什麽啊。
到目前爲止,隻主動抓過當面羞辱自己的呂尚志教訓一番而已,這點小事怎麽就上了登聞鼓?還被正經八百的移送審理,簡直莫名其妙,這還是大明的天下麽!
忽然又發現了不妙之處,這事居然移送到了刑部!最近他和刑部爲了京城案件審理權,可是有些糾結的!想至此,李大人連忙派出人情熟慣的人去刑部打探消息。
一個時辰後,那人回報道:“勢頭委實不妙!那刑部群情憤激,上下殺氣騰騰,十三司郎中齊齊向部裏堂官請願,要十三司會審今日登聞鼓之案!”
李佑無語,這回到底怎麽趕了巧,落到刑部手裏了?說實話,李大人仗勢驕矜的性子時不時就能冒個頭,此前看待刑部确實有些輕慢。
六部之中,他有六部之首的吏部撐腰,與靠前的兵部和禮部關系都不錯,又加上他出身于内閣分票中書,現在挂了強勢的都察院官銜,所以對六部中地位倒數第二的刑部,未免就輕視了幾分。
朝廷中很多得勢官員都有個心照不宣念頭,李佑也不例外。那刑部是以律法管百姓黎民的,管得了他這樣的官員麽?平民百姓或許因爲案子要求到刑部,他這樣的官員有事可以直接上達天聽,有什麽需要求到刑部的?
李佑越想越不對頭,這是有人在背後使壞罷。他又追問去打探消息的人:“案子到底是什麽細情?”
那人詳細答道:“去敲登聞鼓的人是呂尚志的小妾和兒子,他的正妻前年已經病故了。此前幾日,這兩人先後去過順天府、都察院狀告大人你,但都沒有準告,甚至都被趕了出來。而今天便去敲了登聞鼓,因爲占了狀告無門這一條,所以被路過的上朝官員受理了,又因群議都察院該避嫌,所以移送刑部。”
陰謀,絕對是陰謀!李佑在心裏想道。
其一,那呂家人都死絕了嗎?隻派出這弱女和孩童出面狀告他李佑,還選在上朝時間,顯然是故意爲之!以弱勢求同情取大義!
其二,順天府和都察院都不準狀,還将這所謂苦主趕出來,導緻了去敲登聞鼓,也絕對是有心人安排的!
其三,案子因爲官員群議,一反常态送到刑部,而且是最近正對他不滿的刑部,要說是巧合他才不信!
李佑忽然還有種感覺,這個陰謀一環套一環又出其不意,而且處處占理讓人無可挑剔,很具有他李氏的詭異風格,仿佛是另一個“李佑”對付自己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