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他又去了兵部,在這裏辦事很順利,尚書高升大學士,兵部裏氣氛自然不錯。
提督五城禦史的關防印信在他上次到兵部索要之後,已經鑄造好了,隻等着任職者來取而已。此外又商定了從京營調撥一百官軍,在五城提督禦史衙署聽用。
辭别時,聽到兵部官員說“袁閣老朝思暮想的意欲前進一步,這次卻又被彭閣老擋住了,甚爲巧妙,李大人沒少出力罷。”
李佑不知說什麽好,怎麽人人見了他都要提上一句,傳到滿天飛舞的陰謀還能叫陰謀麽?
本來他想着别人體察不到他的心血,故而默默無聞的充當幕後英雄,沒有成功快感,但貌似事态有點相反。
問題出在哪裏?那新甯侯的嘴巴不至于如此不牢靠,導緻将底細都洩露出去罷?李大人始終百思不解,滿腹狐疑的又去了吏部辦事,順便到文選司左郎中那裏閑談幾句。
果然,又見左郎中笑道:“袁閣老這一記悶棍挨的不輕,必定是你所爲。”
在泛泛之交的人面前,李佑不好多說什麽,但與左郎中關系不同,便嚴肅的問道:“左部郎是從哪裏聽說的?”
左郎中對李佑的一本正經表情頗爲納罕,“随口說笑而已,怎的如此認真?”
說笑?李大人很奇怪,反問道:“如此事情,也能胡亂說笑?”
左郎中解釋道:“你還不知道?上次皇極門早朝,我等六部屬官在一處閑談,語及今次内閣之事,有人戲言,雖無憑無據,但知必是李佥憲所爲。
我等問其原因,他說内閣變動的好處盡歸于你,滿朝看去,隻有你最得利,如此還需要什麽證據?但憑心證也是你操弄其事了,别人誰能閑得費這心。這話在六部之間傳來傳去,當個笑談而已,你何必較真在意。”
這個…知曉情況後的李大人無語凝噎。朝廷中永遠不缺少聰明人啊,就這樣全無證據的胡猜也能猜到真相。
回想起來,話說本次内閣變動,可以總結爲三件——第一件,盧尚書力壓晏尚書入閣,他李佑在中樞有了新靠山極其得利;第二件,徐首輔與彭閣老決裂,他李佑的死對頭遭到削弱,相當得利;第三件,年事已高的彭閣老超過袁閣老擔任次輔,爲許閣老複職埋下伏筆,他李佑還是得利…這三件事,涉及立場各不相同,别人有可能在其中一件上得到好處,但要在三件事上全都得到好處的,貌似除了他李佑一個再無别人。
而且第一件和第二件都是他李佑借着廷鞫名義公開促成的,但次輔位置易手這件卻讓朝廷諸君莫名奇妙,找不到來龍去脈,隻有彭閣老投靠了太後這麽一個很值得推敲的理由。
所以别人閑談說笑時,也就順便将第三件事扣向李大人頭上了,反正李大人已經幹了兩件,不差再多上一件。況且他與彭、袁二閣老關系都很惡劣,也不在乎多這一件。
至此李佑總算明白,原來工部和兵部的官員都是抱着談笑的心态與他戲言,倒叫他如臨大敵一般胡思亂想了半天。
李大人突然神容凝重起來,對左郎中說:“你們所猜得不錯。彭閣老擔任次輔,确實是在下說服了太後所爲,沒想到輕易被你們看透了,叫本官何以自處。”
左郎中哈哈大笑,“戲言就是戲言,茶餘飯後徒增笑耳,你胡亂承認也成不了真。”
李佑也相對而笑,一直到出了吏部,他的笑容才漸漸收斂起來。通過這個說起來像虛構、其實是真實的戲談,他感覺似乎悟到了什麽,不禁站在道邊上陷入了沉思。
最近的這段時間事情順利,一切照着自己所預想的發展,自家表現也很突出,但物極必反四個字果然意境深刻,居然出現了如此情勢。
這種情勢隻可意會不可言傳,從表面上看隻是玩笑,此外沒有什麽,暫時也不會産生威脅。
但無論如何都被惦記、處處躺着也中箭,這便成了一個無所遁形的人,在政争中将是極其悲催的。等若是你在明别人在暗,最起碼失去了攻其不備出其不意的能力。
繼續往深裏挖掘,這個情勢又是很微妙也很危險,能出現這種玩笑,那也是有原因的,這個原因才是真正值得重視之處。
戰勝了人,也連帶制造出了這種情勢,不能不警惕。就算能戰勝所有對手,但隻要忽略大勢,最終還是必敗無疑。
古往今來多少英雄豪傑縱橫無敵,可是目光短淺幾分,就要以悲劇收場。如楚霸王項羽,此人能夠敵得過天下之人,但卻敵不過天下之勢,一連數年幾乎戰無不勝,然而最後卻自刎烏江。
想到這裏,李佑暗暗做出了決定。
近一個月時間,因爲許次輔丁憂去職,他一時間中樞無人,無法在京師官場穩穩立足,所以不得不竭盡全力借用形勢,屢出奇兵不停策劃各種陰謀陽謀。在帶來豐碩後果的同時,這超常發揮也對朝廷上下諸君形成了極大的沖擊力…如今不利形勢得到扭轉,盧老大人順利入閣成了第四号武英殿大學士,預計和許閣老的盟友、文淵閣大學士楊閣老可以互爲臂助,而他本人也該稍稍遠離朝堂了。
所以重新擔任五城提督,又被免掉朝參也未必是壞事,既不用離開京師官場,又可以實現與朝廷之間的緩沖,專心于本職即可。
自此李大人便抛開朝堂之事,再也不管朝廷中的是是非非,全心投入了提督五城禦史衙署建設。
提督五城禦史衙門和絕大多數都察院外差一樣,采用的是獨官制,衙門裏堂官隻有主官一人,不設屬官,内部隻有吏員辦事。從巡撫到巡按,莫不如是。
接近月底時,宛平縣送來了四十差役、兵部調遣來了一哨官軍,吏部劃來了十名吏員。一時人手齊備,房屋也打掃清潔,錦衣衛留下的诏獄監牢甚爲堅固,仍舊可以繼續使用。隻有圍牆還在施工,但衙署已經可以開張了。
崔真非和周傑希兩位師爺閑置月餘,也終于重新有了用武之地,一個負責文書和獄案,一個負責承發和錢糧。
李大人向京師宣布本衙門開張,儀式地點并不在衙署這裏,而是頗爲與衆不同的。
九月二十九日,是朝會之日。淩晨天氣已經微微寒冷了,朝臣們起床後紛紛出了家門向宮城彙集。
天色蒙蒙亮,很多朝臣在上朝路上看到一道新的風景線。
街面上出現了一支普通而又不普通的隊伍。有一對紅漆木棍前導,二十差役前擁,四十官軍後呼,有馬車一架尾随;中間是一頂四人擡大轎,還有壯士二人手持青羅傘蓋緊随左右,垂下的流蘇縧飾在晨風中微微飄動。
說它普通,這要放在府縣十分不稀奇,親民官的威風出行差不多都是這樣的,甚至猶有過之。很多擔任過地方官的朝臣望見這支隊伍,不由得記憶起了自己當知縣時的青蔥歲月…但不普通的是,這裏是天子腳下的京師,宰輔出行儀從也絕對不會有傘蓋當頭,以及不會有如此多差役官軍前呼後擁。
于是乎一個早晨,李佑便讓京師官場紛紛曉得,提督五城禦史衙門開張了!
按照诏令定制,李佑花了将近兩個時辰才繞着皇城巡視完,午時回到衙署。用完飯食,又開始思慮下一步動作。
一般新設衙署的最大問題就是職權劃分。朝廷诏令所規定的隻是個大概方向,具體細分還得靠實踐中摸索并奏請朝廷批準。
例如朝廷允許提督五城禦史衙署擁有收受詞訟和審理之權,但能判什麽等級的案子,那還得與刑部協商清楚。是依照巡城禦史慣例,隻能判決田土婚姻契約錢債等民事案件和杖刑以下刑案,還是擡高等級,可以判決一百杖以下案件?
李佑知道,從現有秩序中重新劃分出新的權力邊界,那就要同時與上司和下屬對接好。
巡城及兵馬司系統的職責及其細碎,内外五城三十六坊,涉及到城市管理幾乎無所不包。若隻論主要職責,他這個提督五城禦史衙署所管可以分爲兩大部分,一是治安刑名二是街巷溝渠管理,向上對應刑部與工部。
但與上司對接之前,還得将内部關系理順了,才好有底氣的與上司協商明白。
提督五城禦史衙署按照朝廷的定義,是下轄五城兵馬司,節制五城巡城禦史,共計十個單元,這可真是不少。
還要注意的是,對五城兵馬司與巡城禦史是有區分的,一個是下轄,一個是隻是節制。
這些關系慢慢理順是需要時間的,李佑不禁感慨道。接手一個新設衙門沒有任何前規,一切都須得自己去開創,堪稱任重而道遠哪。
他随即下達了第一道命令,傳五個兵馬司的五個指揮到提督五城禦史衙署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