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總憲将兩淮餘鹽案委派給李佑審理,當然不是無緣無故的。
最大的原因是,江總憲不願自己成爲矛盾焦點,想明哲保身;其次,此事和他的恩主袁閣老沒有關系,如今正在袁閣老次輔的關鍵時期,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引起首輔激烈反彈牽連到袁閣老;第三,李佑與首輔不合人盡皆知,說不定能來個漁翁得利。
李佑明着爲難,實則痛快,接下了兩淮餘鹽案件,那是因爲真切感受到了大丈夫不可以一日無權!
昨夜若有權勢在手,那個武安伯次子豈敢對自己無禮到動手動腳并滿口胡言穢語!那魏國公世子豈敢笑看自己被辱而坐視不理!那群勳戚子弟豈敢起哄叫好!
若有足夠權勢在手,别說打了一個垃圾伯爵次子,就是打了公侯本人又怎樣?當年張居正連宗藩親王也能被廢除!
士可殺不可辱,如果不是自己擺出不要命架勢,昨夜必然被這群人被折辱得逞了。原因在哪裏?很簡單,原因就在于他們認爲自己失勢了。
李佑很明白,那些人估計也是爲了光祿寺少卿黃鑒打抱不平,因爲在八月九日的廷推上,黃鑒是太後的内定屬意的人選,結果被自己強行奪走了官職。
但明白不代表理解,李佑是不會去理解那些人的心情,隻有弱者才會去理解敵人的心情。
昨夜沖突對李佑的觸動不像表面上那般無所謂,讓他産生了失去權勢後的不安全感,那麽将來會不會繼續發生類似于落井下石的事情,誰又能預料?
同一件事在不同人手裏,能玩出不同花樣,兩淮餘鹽案在别人手裏就是燙手山芋,但在他手裏就是送權勢來了。所以他要接下來。
當日下午,李佑都察院東院公房中略坐片刻,找一找感覺。之後拿着長公主的文書去拜訪了河南道掌道禦史範忠,還見了幾位曾經在朝争中合作愉快,也算是許次輔黨羽的禦史。
到了申時,他從都察院回到家中,卻見文淵閣大學士楊閣老好心遣人來傳信,道是魏國公世子等人聯名上疏彈劾他,武安伯進宮告他的狀,而太後意圖罷他的官,讓他小心爲上。
這消息讓李大人動了真怒,太後簡直沒完沒了的,不按遊戲規則折騰他的官職還沒有折騰夠麽?罰俸就足矣,何至于罷官?
錢太後徒有長公主的固執,卻完全沒有長公主能赢得起、也能輸得起的大氣!雖爲母女,但這差距也太明顯了。
這次錢太後居然想要強行罷他的官,還不是見他失去了許次輔這個朝中靠山的原因!如果許次輔還在朝,錢太後敢如此過分嗎,隻怕罷官的聖旨出不了内閣就會被封駁!
不過楊閣老的态度讓李佑感到欣慰,至少他還念點香火情。
或許有人問,許閣老算是李佑的靠山,楊閣老又是許閣老的盟友,難道楊閣老算不得李佑的靠山麽?
從另一個角度想想就明白了,許次輔丁憂消息傳出,人人皆以爲李佑跟着失勢,楊閣老若出現類似事情,隻怕對李佑仕途的影響接近于零,這就是其中差别。
及到次日,八月二十四日上午,李佑先去了都察院視事,經曆司将“兩淮餘鹽案”的相關文卷移交給他。
其中還包括太後的一道诏旨——“國妃之父金百萬實屬被迫行事,現已将所獲之利如數繳入内庫,以爲罰贓。其餘便既往不咎,不得另行追究,以存國妃體面。”
午時,李佑才離開都察院,向皇城而去。過長安右門,再過承天門,又過端門,抵達午門。
午門外東西皆有朝房若幹,既爲朝會前大臣等待之所,也是外朝開會的地方,今天被用來查問李大人毆打勳戚事件了。
李佑步入朝房,卻見已經有十來人先到了。正是魏國公世子、光祿寺少卿黃鑒、臉面數處醒目疤痕的中城兵馬司指揮苟绯等人,都是那夜在場的。
其實嚴格來說當事人隻苟绯一個而已…李大人輕蔑的笑了笑,自言自語道:“無膽鼠輩!”雖說是自言自語,聲音卻不小。
徐世子迎面沉聲道:“是非曲直,今日朝廷自有公斷,李大人妄呈口舌之利,莫非心虛?”
李佑豎起大拇指,“世子果真義字當頭,義氣爲先,不知想當京師及時雨,還是帝都小孟嘗?我看是更像是急先鋒罷。”
徐世子是有這個心思,想做勳戚子弟的頭領人物,但不便宣之于口,被李佑語含嘲諷的說破心事,有些惱羞成怒。
但記起太後曾囑咐他,不要與李佑節外生枝,坐實其動手毆人即可,徐世子便忍住了,心裏默念小不忍則亂大謀。
又等了一刻鍾,中極殿大學士、首輔徐嶽和文淵閣大學士楊進前後腳進入朝房,跟随的還有中書舍人若幹。
太後命殿閣大學士查問此事,如今在閣隻有四個閣老,徐首輔是領旨的人,不得不來。其他人中,彭閣老與金閣老對這小字輩打架鬥毆的事情毫無興趣,不屑前來,隻有楊閣老跟随徐首輔到了。
先前到的衆人對兩閣老行過禮,各自站立一旁。
徐首輔環視屋内,實在懶得多說什麽,隻開口道:“聖母命我兼聽兩方,你們各自陳詞,我也好據實上奏。”
徐世子上前道:“前夜在下與諸友在錦繡樓會聚,散時偶遇李佥憲。苟賢弟因與李佥憲有過誤解,遂上前分說,孰料李佥憲暴起動粗,毆打苟賢弟,我等一時救護不及。此事我等皆可作證,苟賢弟傷勢也可爲證。”
李佑瞥了徐世子一眼,當時姓苟的是來說話麽?他動手動腳和辱罵之語都被漂沒了?
聽完徐世子陳詞,徐首輔便對苟绯問道:“是如此麽?”
苟指揮點點頭,“确如是。”
徐首輔又轉向李佑:“你又如何說?”他想隻要李佑再說幾句,就可以結束了,随後将兩方陳詞交與太後,就讓太後去斟酌罷。
李佑上前,神情苦惱,“爲尊者諱,爲貴者隐,武安伯乃國之勳臣,所以這事内幕不便細說哪。”
徐首輔嗤之以鼻,高聲道:“聖母垂詢此事,有話但講,不須吞吞吐吐!”
李佑正色答道:“像徐世子那般自說自話,不免偏私,爲本官所不取也!本官願以無關旁人之言代表,以示公正!前夜之事有民衆圍觀,可訪求民衆得之!”
又補充道:“棋盤街至此不過二裏多路程,此時天色尚早,遣人去尋訪來得及!”
楊閣老對首輔建議道:“李佥憲言之有理,可據此得實情。”
徐首輔不耐煩的對随身中書舍人吩咐道:“你去登聞鼓那裏,叫當班的官軍、禦史去棋盤街查訪,并速速回報!”
他又站起身向外走去,“老夫暫回閣中辦事,爾等在此等候!查探有了結果再繼續!”
李佑與徐世子等人大眼瞪小眼的在朝房中等待了一個多時辰,眼看窗外日頭偏西,方才見徐首輔與楊閣老重新回到朝房。
前去打探情況的中書舍人禀報道:“附近百姓衆說紛纭,宛如親見,有說武安伯家當街強搶民女的,有說武安伯家對外地客商強買強賣的,有說武安伯家強取豪奪霸占錦繡樓的。但也衆口一詞說李佥憲路見不平,才與苟指揮過不去。”
當即勳戚子弟齊齊嘩然,沒想到一天半時間冒出如此多胡編的謠言。
李佑對此了然于胸,雖然那晚他靈機一動,與圍觀民衆進行了良好互動。但還是擔憂圍觀民衆不能領會意圖,或者傳謠效率太慢,所以昨天他沒少派家奴去棋盤街散布流言,看起來效果不錯。
也是勳戚世代久居京城,又多是倚仗富貴疏于管教而劣迹斑斑,借機傳他們的謠太簡單了。
不過李大人仍舊閉口不言,隻拿雙眼望向徐首輔,一切盡在不言中…旁邊書吏也不問對錯,隻管埋頭記錄。
中城兵馬司指揮苟绯今日臉面還在疼痛,本不願張口說話,但聽了這番所謂“民意”,登時怒發沖冠。他本來就是個沖動的人,不然那晚别人都看熱鬧,隻有他強自出頭逞能去羞辱李佑。
他站出來對首輔道:“皆是謠言,不可采信!請首揆老大人明察!”
李佑上前大喝:“謠言可以倒逼真相,請問苟大人,你說真相是什麽?”
苟绯暴怒道:“哪有什麽真相!”
“沒有真相?那麽你們的意思是,前夜你們在場十幾人,本官隻是獨身一人,但本官卻敢以寡敵衆,從你們當中抓出一個痛毆,而你們其他人懦弱膽小,坐視不理?”
李佑又轉頭義正詞嚴道:“天日昭昭,衆目睽睽,前夜之事,隻有那些心虛之人才急于爲自己辯解!本官問心無愧,不會就此事發一言!不會爲自己辯一字!世間自有公道在,但這公道絕不在于爾等花言巧語!”
徐首輔冷眼旁觀,這李佑分明是避重就輕,說得好聽,什麽不爲自己置辯一句?其實就是對自己行爲避而不談,既不承認動手也不否認動手。
徐世子和勳戚子弟也紛紛站出來對首輔道:“謠言必是有心人散布,萬萬不可作爲實情!”
李佑嘲笑道,“世子看事隻見皮毛而不及腠理,如果這是謠言,那爲何謠言沒有對本官不利?你去造謠本官尋隙滋事毆打勳戚,能造的起來麽?爲何謠言皆将矛頭指向勳戚家?”
他又痛心疾首的說:“勳戚多是功臣之後,所以世代尊榮,本該爲人敬仰。爲何傳出前夜的消息後,無不稱頌叫好,争相傳誦?
我大明勳戚這是怎麽了,爲何令京師百姓如此厭惡,難道不能令諸公深思麽!反而斤斤計較是否謠言,真乃舍本逐末!殊不知有則改之無則加勉,謠言無罪聞者足戒!”
在場的勳戚子弟被李佑教訓的按捺不住,這不是造謠有理、辟謠不對麽?紛紛出言叫嚷,一時間朝房内亂哄哄如市場。
徐首輔在心裏罵了一句蠢貨,這幫勳戚子弟全被李佑帶得歪到沒邊了。他斷然道:“今日天色已晚,到此爲止,所有陳詞如實具奏!”
徐世子傲然對李佑道:“謠言止于智者!既然首輔老大人不肯斷出是非,那在下要進宮面見聖母,定爲苟賢弟讨一個公道!不信天下沒有說理之處!”
徐首輔聞言暗怒,這徐世子以爲自己是誰,他是大學士首輔,行事用得着區區一個國公世子來品評?不過懶得計較,他相信李佑自有主意去收拾他。
不過房中勳戚子弟才不管這些,齊齊喝彩一聲,不愧是當今第一國公家的繼承人!有派頭!
李佑不以爲意,嘲弄國公世子道:“此時宮中快落鎖了,世子欲宿于宮中?”
“今日不行,也有明日,李大人一日不肯服罪,此事一日不算了結!”徐世子斬釘截鐵的說,他有太後支持,自然有此把握。
又引起了勳戚子弟的喝彩聲,他們雖是恩蔭了文臣職位,身份是有了,但都不屬于主流文官圈子,說話很少有這般硬氣時候。
李佑歎口氣,“隻怕明日也不行了。”
說着話,他從袖中掏出一紙文書,外包牛皮封面,遞給徐世子道:“拿好!”
“此乃何物?”
李佑面孔變得更加傲然道:“都察院的傳貼!請你明日去都察院檢校右佥都禦使衙中接受質詢!”
衆人誰不曉得,檢校右佥都禦使就是李佑本人了。此時徐首輔已經率先走到門口,聽到這句,停住腳步猛然回首。
徐世子将文書捏住,輕蔑道:“我乃世襲國公世子,你這有什麽資格傳我問話!”
李大人官威四放,“本官在都察院負責受理兩淮餘鹽案!魏國公涉嫌其中,但如今人不在京師,便傳你代父到本院問話!大明律法在上,你膽敢不從嗎!”
徐世子始料未及,當場愣住,怎麽這個案子又落到了李佑手裏?他不是徹底失勢了嗎?
李佑冷笑幾句,點點國公世子道:“我法司傳你,你有膽就逃避!有膽就向慈聖宮奏請罷免本官!天子腳下,輪不到你徐家操縱朝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