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片刻之後,豪華的大理石屏風轟然倒地,所幸無人員傷亡。歸德千歲的身影閃現出來,秀臉白裏透紅,有些氣急敗壞的問道:“這是怎麽一回事?内閣膽敢矯诏?”
李佑從抱柱後探出身子:“殿下說什麽,本官聽不懂。”
歸德長公主蹙眉不語。她這婦人之輩也明白,打蛇不死反受其害。對付李佑這樣的人,必須要一棍子打到他徹底不能翻身才算獲勝,絕不能給可趁之機。所以要罷官就全罷免,哪有免一半留一半的道理?
内閣膽敢矯诏…李佑感到長公主下意識說出的這幾個字中信息量很大。
如果她是受到謠言影響,應該會有“是誰亂傳謠言”的反應。但現在她卻懷疑内閣矯诏,說明在她的認知裏,太後的原本批紅應當是罷官,而不僅僅是免職,所以才下意識懷疑内閣草诏這個環節出了問題。
内閣會矯诏嗎?顯然不會。内閣若有不同意見,完全可以退回旨意,這叫做執奏,吃飽撐着才會冒大逆不道風險去矯诏。
短短瞬間,李佑根據歸德長公主的前後反應,作出了猜測。
之前千歲殿下的得意,八成是認定她自己陰謀得逞後按捺不住。她能有什麽陰謀?無非是力勸太後借機将自己徹底罷官,然後逢低吸納,抄底把自己拉進少府。
想到這裏,李佑吓出一身冷汗,他隻是辭掉差使而已,長公主就敢下手徹底罷官?這是違反遊戲規則的,簡直太霸道無理了,以後須得吸取教訓,對她絕對不能再如此冒險。
此刻的李大人尚不知道,當時歸德長公主和錢太後都誤會了,以爲他真要辭官,起因不過是麥承恩的一個小小誤解。
李佑繼續想道,從結果來看,千歲殿下貌似被錢太後忽悠了,應該是錢太後還算遵守規則,隻是表面上答應了罷他的官,而實際上沒有照做…再按宮中奏本流程猜測,說不定還是司禮監掌印太監麥承恩和太後聯手将千歲殿下忽悠了。
雖然不明白其中有什麽玄機,更不明白錢太後爲什麽要忽悠歸德長公主,但李佑立刻發現其中有很多文章可以做。
如泉的靈感湧入腦門,好像自己的機會來了!一扇門仿佛已經爲他打開了門縫!若錯過了這次,還有沒有下次就不知道了!
擡眼看去,歸德長公主還立在寶座前爲自己的功虧一篑而懊惱,捏着免職诏書苦思冥想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
李佑醞釀了情緒,緩緩走到歸德千歲身邊,長長的歎一口氣,“唉…”
朱英娆聽到聲音,從沉思中醒過神,側頭瞥了瞥情夫,入目卻見他神色中飽含着憐憫、同情、慈悲…這很令她不适應,因爲從來都是她如此去看待别人,而沒有被别人這樣看待過,天下有誰能憐憫她?
将千歲殿下的目光吸引過來後,李佑負手而立,輕輕搖頭,嗓音低沉的吟道:“可憐紅顔總薄命,最是無情帝王家。”
前面七個字直接略過,歸德千歲并不覺得自己薄命,但後面七個字,最是無情帝王家一句卻像雷電劈過她的心頭。
如果是平常婦人斷然沒什麽效果,隻會莫名其妙,但長公主是很聰明的女人,而且是很聰明的宮廷女人,又是正處于疑神疑鬼的時候,故而感染效果很好。
最是無情帝王家!朱英娆的腦中閃出了無數畫面,堪稱浮想聯翩。
莫非這次是母後蓄意欺騙她?或者是故意做出不合作的意思?這種态度又代表着什麽?表示出排斥心理?暗示以後的相處關系準則?
母後的動機又來源于哪裏?歸德長公主本不想去深思,但卻自不由主的腦補出無數理由。
想要搶奪對天子的影響力?母後一直忙于國事,天子還是由她手把手教導的多,自然她對天子的影響力稍勝一籌。臨近還政,母後現在對此有了想法?
擔心她奪回司禮監掌印太監位置?這個位置重要性毋庸置疑,近幾個月博弈中,她支持的吳廣恩最終退了一步,将掌印太監讓給了母後的親信麥承恩,難道對方還不放心?
還是因爲母後憂慮退養後的遭遇?亦或因爲她厭惡娘家人而起了不滿?也可能是麥承恩進獻讒言?
如果母後沒有心思,那她周圍的人呢?新甯侯肯失去帝王權力的庇護麽?坐不安席的麥承恩能夠安之若素麽?圍繞在母後身邊急欲争權的勳貴都是那麽聰明的人麽?
其實歸德長公主從小英敏美麗,深的父皇寵愛,父女關系很親密。但相較之下,母女之間就稍稍差幾分了,當時錢皇後的心思更多的在幼兒太子身上。
之前十來年,長公主與母後的關系更是有所疏離,而且從内心裏,歸德千歲對貪婪無厭的錢家人很鄙視和厭惡。不過小柳兒降生後,倒使得母女間多了些親密感。
倒不是她們沒有親情,而是這對天下最有權力的母女很清楚,互相敬而遠之才是她們兩個掌權者最不容易出問題的相處方式,親密無間反而要壞事。天家人總是與常人不同的。
一個掌握朝政,控制内廷各衙署;一個打理宮中事務,看顧天子,同時滲透外朝。兩邊分工泾渭分明,多年來确是避免了矛盾發生。
此時長公主心中翻滾,而李佑隻能陪在一邊站着。若他能感受到歸德長公主的所思所想,隻怕也要大飽眼福,感慨其内容豐富,可是有很多宮闱秘聞、内廷密事的。
不過從那陰晴不定的表情裏,李佑可以斷定,自己大概已經成功了。
歸德千歲從暢想中回到現實,淡然道:“誇大其詞,危言聳聽,哪有如此嚴重。”
李佑當頭棒喝道:“朱英娆!你可想得清楚,誰是應當有所提防的人,誰又是能真正幫助你的人?什麽是你的眼前蠅頭小利,什麽又是你的長遠全局之利?是我平步青雲對你有利,還是拘于少府做鹽鐵司吏對你有利?”
繞了半天圈子,重中之重隻在最後一句罷…以長公主的頭腦,當然聽得出李佑話外音——就憑你我的關系,就憑本官這歲數,本官青雲直上對你好處大,還是去少府幫着你賺錢好處大?你這樣聰明的人,難道想不明白其中關竅麽?
長公主恢複了從容本色,注視李佑道:“我看你意猶未盡,還想說什麽?”
李佑嘿嘿笑道:“前年聽趙天官說過,殿下在都察院中頗有幾個聽使喚的,可否引薦?”
言官代表着輿論風向,朝廷大佬誰不想控制住科道?都察院官員數量極多,在編一百多個,有心人總能找到機會插手其中,無非勢力大小而已。
而且在都察院,由于工作性質的特殊性,上下尊卑之分不像别的衙門那麽明顯,獨立性極強,就是左都禦史也沒法徹底掌握局面。
李佑前年當分票中書時,就聽時任左都禦史的趙良仁說起過,歸德長公主在十三道禦史中暗暗控制有一支人馬,應該是替天子儲備人才。
“敢情你打着這個主意…”歸德千歲微微沉吟,又對王彥女吩咐道:“上筆墨。”
“多謝娘子!小生這廂有禮了!”李佑抱拳低聲道。殿外廊下還有侍候的宮女内監,李佑再興奮也不敢高聲**。
雖然長公主對李佑的誠意嗤之以鼻,但她也确實發現自己犯了一個錯誤,有些門縫裏看人,把人看扁了。
囿于長久來的潛意識,她總将情夫當成一個有才幹但沒前途的生不逢時小官僚,隻以爲情夫到她身邊做智囊助手才是物盡其用。
而事實上,這個情夫氣運驚人,屢屢破舊立新,混到如今俨然也是個前途無量的小小明星了。
憑着兩個超級大府的任職經曆和五品佥憲的資曆,他未來已經很廣闊了,若幹年後去謀取督撫、尚書也不是沒有可能。比起一入侯門深似海的天子私署少府官職,對她的幫助要大得多。
不多時,筆墨呈上來了,歸德長公主在旁邊案幾上,用紙箋寫了幾行字。又取出金印用了印,這才交與李佑。叮囑道:“你可憑此文書,去見那河南道掌道禦史範忠。”
李佑小心的将文書收好,心裏暗喜,今天收獲真不小,這下在都察院裏不會勢單力孤了。如果當言官,要麽背靠大樹,嘴炮極具威力,要麽成群結勢,蜂擁而上震懾力強大。
更重要收獲的是,歸德長公主這根天線又重新打通了。而且是一個肯合作、有見識的長公主,不是一門心思逼他這個大才去當少府少卿的敗家千歲。
在京師中抹黑了這麽幾天,直到現在,李大人才感到前方終于有了亮光。今日自己當真是靈犀一動,随口幾句挑撥離間就将長公主化爲繞指柔了。
看着喜上眉梢的李佑,歸德千歲對他的心思很一清二楚。但不能不承認,這個情夫今天又赢了。
她半是感慨半是警示的嗟然歎息:“紅顔禍水,古人誠不我欺。若我有敗亡的一日,定是被你禍害的!”
誰是紅顔?李佑苦笑道:“殿下言重了,本官當不起。”
長公主深有預感,自己從籠中放出了一頭猛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