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輔這個位置沒有敢想的,絕對是在文華殿大學士袁閣老與武英殿大學士彭閣老之間産生。其餘依次遞補後,六個宰輔中就會空出一個排名最末的東閣大學士位置,這才是熱議的對象。
目前天下督撫中,沒有特别拔尖可以直接入閣的,所以這次入閣估計還是要從六部尚書裏選。
吏部、刑部、禮部三個尚書資曆稍弱,都是近三年才履任的,而工部地位又太低,以工部尚書入閣聽起來像個笑話。議來議去,隻有戶部晏尚書和兵部盧尚書兩個人各方面都比較合适,成爲大熱人選。
不過看情勢,人選要等到天子回京後,才能塵埃落定。
此外還突然爆出了一個比較奪人眼球的消息,李佑上疏辭職了!算算日期,距他廷推得官這才十天時間…那日久違的李大人回到的朝堂上,表現依舊奪目。他又是搬出祖制,又是以退出相要挾,連助纣爲虐禍亂朝綱都罵出來了。最後付出了三年俸祿(一品的)的慘重代價,這才将官職抓到手裏,可謂來之不易。爲何十天後又上疏請辭?
不得不說,李佑作爲一個名人,奏疏在傳遞過程中,從通政司到文書房,有太多因爲好奇而翻看得了,這又不是密疏,所以傳出消息實屬正常。
與軍情、災情一樣,官員請辭的奏疏到了宮中,無論是慰留也好,準奏也好,一般都必須要有明确的朱批。因爲這關系到國家機器的無故障運轉,含糊不得,不能裝糊塗留中不發。
國朝史上,對官員請辭奏疏不管不顧不聞不問的天子隻有一位,以荒廢政務出名的神宗皇帝,那時候内閣殘廢到隻有一個首輔葉向高。
麥承恩知道太後籌謀和在意的是什麽,提督巡捕五營就是她老人家心中的大計。所以他慌裏慌張入了慈聖宮,要将李佑奏本呈給錢太後。
那錢太後最近對政務心灰意懶,不大喜歡閱覽枯燥無味的奏章。這次打開奏疏,又看到開頭李佑的署名,頓感有點煩,又合上奏本,問道:“什麽事情?你說李佑要辭官?”
麥承恩便将奏疏大約意思複述一遍,強調了李佑與提督巡捕五營不肯兩立的決心,最後道:“李佑辭官,内閣不敢擅專,故請聖裁。”
錢太後沉吟不語片刻。若準其辭官,後果其一将是又讓李佑揚名了,可想而知,外面隻怕要傳起“李大人高風亮節不戀權勢主動避位”之類令人作嘔的說辭!
其二,如果有心人故意煽動,說不定又要引起文官質疑。就像廷推時險些鬧出文官铨選全軍覆沒、隻剩兩個勳貴候選的醜聞,當時文官們簡直就要像火山一樣了。
這次若有人在其中引導,難保不會讓文官們形成“文臣被罷退,還是要提拔重用勳貴”的不良印象。
反過來,錢太後又想象了一下不準李佑辭官的情況。
李佑這次辭官的理由是朝廷本意要事權歸一,不能先後出現兩個提督。如果不接受李佑辭官,那麽任命提督巡捕五營的事就要多些波折,不然李佑還會繼續反複辭職的。
而且李佑之前上過另一個奏章,要裁撤中城兵馬司,由兵馬司總院代行其責,這隻怕也是李佑開出的條件,雖然這本辭官奏疏中沒有明說。
錢太後當即可以斷定,李佑的本意絕對不想辭官,這隻是要挾手段而已。什麽兩個提督不可兩立,都是借口,他不可能真的不要官職。
以一般思路考量,李佑肯定留下了妥協餘地。李佑如今有名有利,沒有将自己置于險地不留後路的必要,換句話說,他不會行險一搏。
錢太後當即想到,這個餘地八成就是“裁撤中城兵馬司”。比起罷設提督巡捕五營,裁撤中城兵馬司,将中城事權交由李佑直管,是個較爲可以接受的條件。這中城兵馬司,似乎是可有可無無足輕重。
要不要接受?正當錢太後斟酌時,卻聽宮門内監禀報道,歸德千歲帶着聖外孫進宮谒見。
“傳。”錢太後谕示。
不多時,歸德長公主笑容滿面的親自抱着不滿周歲的幼兒上了殿。
錢太後暫且放下心思,伸手将外孫接過來逗弄。她對這個樣貌漂亮的外孫頗爲喜愛,時有含饴弄孫之樂。
之前宮中十幾年未聞嬰啼,按着老說法這不是什麽好事,國運不足時才會如此。此言顯是不值一駁,不過錢太後時常召外孫入宮,未嘗不是抱着以此彌補氣運的念頭。
關鍵是外孫兒雖然随母姓,但不是朱家直系子孫,與将來的皇位絲毫沒有關系,可以毫無顧忌的寵愛而不必提防和擔心什麽。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話說李佑上了辭職疏後,便閑了下來,這天準備領着一雙兒女去逛城隍廟的廟會。
剛行至前庭,便見朱部郎風風火火的前來拜訪,叫道:“都在傳言你做不下去了,要辭官。這是真是假?”
貴客到門,李佑隻好将不情不願的兒女哄了回去,又将朱部郎請入堂中,“在下并未辭官,隻是辭職而已。”
朱部郎疑惑的反問:“辭職?”
李佑強調道:“是的,辭去了提督五城兵馬指揮職務而已。”
朱部郎恍然大悟,“原來你還是在文字中留着後路!我說以你的秉性,費盡力氣才到手的官職,怎能說丢就丢去了。我是聽通政司文書說的,想必是他翻看奏本慌裏慌張的,弄錯了你的意思。”
朱放鶴算是明白了,李佑的官職全稱是“檢校右佥都禦史、提督五城兵馬指揮司”,前半段是官銜,後半段是差使。
而李佑辭去的隻是後半段差使,所以叫做辭職,不叫辭官,不知怎的以訛傳訛成了辭官。就算辭去了差使,李佑還是檢校右佥都禦史,清流的名色依舊留着。
對李佑而言,這就是退“半”步海闊天空。
朱部郎笑道:“沒了差使,檢校佥憲就是個虛銜,你心裏還是舍不得辭去實權的罷?這種半吊子辭官,欲走還留的,聖母不會準奏的。你要辭官,聖母說不定敢下狠心絕了你這個後患。”
“不管準不準,有個聲響也好。不然總是留中不發,叫我怎麽去開局?”李佑胸有成竹道。
他相信,錢太後經過斟酌輕重,并顧及影響,肯定不會準奏辭職。
錢太後的大局是提拔勳貴勢力,無緣無故罷黜他李佑将在輿論中對大局起到負面作用。他李佑又不是默默無聞的小人物,廷推動靜那麽大,至今才十日時間,餘波還沒有完全消除幹淨,太後應當不會冒險。這也是他目前似乎唯一可以倚仗借用的勢。
再說他開出的條件其實很簡單,罷設提督巡捕五營,一看就是漫天要價。真正的落地還錢不過是一個小小的中城兵馬司而已,不至于讓錢太後接受不了。
隻要太後她老人家在前一封被留中的奏折上,朱批一個準字,那就一切大吉了。
萬事開頭難,有了中城兵馬司留下的人手和地盤,就有了根基,也就擺脫了一窮二白的局面。免得隻挂着空殼,讓巧婦也難于無米之炊,這才是他李佑最根本的目的。
朱放鶴想起了什麽,捧腹大笑,“我忽然覺得,你真辭去差使也很好!當一個專職的大号禦史,才能讓你心無旁骛的本色演出!不知爲何,說實話我有點期待太後準你辭職。”
面對友人的調笑,李佑苦笑幾聲。
都察院中,除了左都禦史、左副都禦使、左佥都禦使算得上坐堂長官,其餘右字頭系列禦史和十三道監察禦史都算是外差官。
以十三道監察禦史爲例,一共一百多個,在國朝也算聲名赫赫。但他們真正的威懾力不在于言官可以風聞言事,嘴皮子很多時候都是虛的。
監察禦史的真正威懾力在于,他們主要任務其實是擔任各種外差去巡視、督察各地方各衙門甚至各軍隊。比如清軍禦史、巡關禦史、督糧禦史等,大的有巡按禦史、放赈救災禦史。
此時,監察禦史往往就是俗稱的見官大一級欽差身份。這樣的安排,自然也是出自國朝體制中以小制大的思想。
嚴格來說,巡撫總督這些也屬于外差範疇,不過已經逐漸固定化爲封疆大吏官職了,李佑的提督五城兵馬司就是類似的一種。
沒了外差,隻剩禦史官銜,那真是渾身隻剩嘴皮子的“言官”了。倒也确實可以發揮李佑的最大特長,說是本色演出也不爲過。不過李佑目前又不是“意見領袖”,隻能說有成爲“意見領袖”的潛質。
李佑無奈搖頭道:“那是不可能的,除非聖母老糊塗了。”
此時忽見家人領着位吏部差役匆匆上堂,那差役禀道:“李大人!你的奏疏被宮中準了,诏旨到了部中,請你去領旨!”
李佑心頭一喜,看來錢太後很知趣的批下了前幾天被留中不發的那封奏請。又想起什麽,很驚訝的問道:“裁撤中城兵馬司是吏部職責,叫本官領旨作甚?”
吏部差役莫名其妙,“什麽裁撤中城兵馬司,聽說是大人的請辭疏被準了,所以請你去領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