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難得體貼人意,指着菜肴道:“你侍駕一日,必定腹中空空,想吃便吃。”
李佑亦不客氣,坐在榻沿另一側,開始風卷殘雲。憑他與長公主的關系,也不用虛僞的講究什麽禮節門面。
趁着這會兒,歸德千歲默默的将李佑的話回味了一遍,突然發覺李佑今晚很有幾分不同尋常,或者說與一年前相比,大不一樣。
在京師的時候,李佑從來不和她争議什麽,有分歧時能躲就躲,能繞就繞,說難聽點就是陽奉陰違,但至少不會面對面的吵架。
又過片刻,等李佑吃飽喝足,拿起茶杯漱了口,歸德長公主迫不及待的問道:“你這個滑頭,今夜竟然反了!你以前無論心中如何想的,但嘴上從不與我當面争論。”
你這是欣喜還是不滿?李佑隻能嘿嘿幹笑幾聲,這個問題實在不好回答。
難道告訴她,自己憶往昔峥嵘歲月稠,情不自禁的代入了上輩子網絡論壇口水大戰的情境,那時吵得最激烈的,就是政治類話題。
而且這一年來當一言九鼎的青天大老爺當的習慣了,說話不留神的沒有注意。
千歲殿下又道:“從前分明就是滿腹功名利祿的人,今夜居然以社稷之臣自居,雖見識不怎麽樣,但模樣上倒是隐隐顯出了幾分名臣的風采。”
李佑打蛇随棍上,氣勢十足的昂首道:“昨日之我是昨日之我,今夜之我是今夜之我。位卑未敢忘憂國,何況本官已成世受國恩之人,怎能不以社稷蒼生爲念!”
歸德千歲不同于家長裏短的凡俗女子,最欣賞這種風範,但口中卻道:“你一個五品官兒,口氣不小,什麽時候當上高官大員了再說這話也不遲。”
“滿朝官員中,未來天下是什麽樣子,隻有我窺得一二分天機,自然敢說這話。”
對此千歲殿下嗤之以鼻,“通曉過去未來,那隻有聖人。”
李佑大言不慚道:“那你就把我當聖人看好了。”
歸德長公主撲哧的笑出聲來,隻當是李佑說笑,“又開始胡言亂語,真不知羞恥,若讓别人聽到,你就别想安甯了。”
随即她有所悟,“原來你是這樣勾搭女子的,仗着一副好皮囊,名氣又擺在這裏,既能吟弄作月又能肉麻風趣,床第之間也有幾分功夫,難怪無往而不利,叫那些賤女子神魂颠倒。雖然你已經離開京師一年,但教坊胡同裏的姑娘猶自熱捧你,李登高這堂堂的殿試探花郎因爲重了李探花三個字,都被她們編排嘲弄了。”
李佑無奈道:“今日你我喜重逢,提别人做什麽”
歸德千歲不知不覺渾身松弛的歪在榻上,有一句沒一句的與李佑閑談,從宮廷說到朝堂,從朝堂說到家常,又從家常說到小柳兒…什麽都可以說,什麽都可以談,而且不必有太多顧忌,不必過多的擔心洩露出什麽。
她居然産生了老友重逢似的愉悅情緒,這不同于**的歡愉,但卻是更難得到的享受,正所謂酒逢知己千杯少。
對于她這樣的人,隻要豁出去臉皮和前途,找情人絕對不是難事,但一個能夠無話不談的朋友卻是找不來的。至少在此時此刻,李佑身上的标簽暫時由情夫轉變爲了更稀有的好友。
李佑還在京師時,歸德千歲不曾覺察到自己有這種情緒,現在卻出現了異樣。心裏不由得疑惑道,莫非是生出了兒子的緣故?
她總算理解,爲何祝英台忽然由男變女時,梁山伯能夠毫無心理障礙的去求親了,友情和奸情原來是可以互相轉換的。
其實對于李佑而言,也有類似的默契,長公主具有足夠的聰慧和見識,隻要她那強大的控制欲不發作,就是個相當可以談笑風生的對象。在這個時代,别的女人身上找不到這種感覺的。
李佑腦中突然冒出上輩子常聽到的一句名言——我們還是做朋友吧!于是感慨道,還好這是景和年間的大明朝…忽然有鍾聲響徹行宮,意猶未盡的這對男女才發現,兩人已經共處一室很純潔的閑聊很久了。不知道這算虛度春光麽…李佑知道,鍾聲意味着宮門快落鎖了,一刻鍾後,将隔絕宮牆内外,嚴禁任何人出入。這是天子駐跸處所應有的警備,若非他是迎駕大臣,隻怕連宮門都進不來。
在這離别時,本該告辭,但歸德長公主突然又另起了話頭:“有件事情,本不想提前與你說,因爲不一定成事。不過見你在揚州治理的不錯,聲威也出來了,倒是有幾分把握,便不想瞞着你了。”
此時李佑已打算邁步走人了,聞言住腳問道:“是好事還是壞事?”
“算是好事罷。”
能在這眼高于頂的天之驕女嘴裏帶幾分好評的事情,一定是天大喜事罷,大約是升官…李佑欣然道:“那還不速速道來。”
千歲殿下略有疑慮的說:“不見得好做。”
若是渣到不能忍的官職,長公主提都不會提起。既然她提起了,那就說明必然有一些價值…李佑将胸脯拍得響亮,“即便赴湯蹈火,本官在所不辭!”
“你想入京還是留在揚州?”長公主突然抛出個選擇題。
李佑心急,女人說事情就是喜歡故弄玄虛、吞吞吐吐,即便千歲殿下也不例外。他上前一步,握住起長公主的玉手,捧在胸口,“爲了殿下,當然是想入京了。”
不管本心是不這麽想的,而且揚州可能比京師還舒服,但是他知道,這樣說肯定沒錯。
歸德千歲很不自在的甩開李佑大手,“别拿這套來肉麻我!你有個加科道官機會…”
“什麽?”李佑大吃一驚,他做好了各種心理準備,但萬萬沒想到“科道官”三個字。因爲這三個字貌似離他這吏員出身的太遠了,比它更遠的,那隻有翰林院了。
科道官也稱言官,科是六科給事中,道是都察院十三道監察禦史,以及更高級的正四品佥都禦史、正三品副都禦史、正二品都禦史。
國朝的監察系統勢力極大,同時具有很強的獨立性,幾乎與行政系統并駕齊驅,用強大的口水和輿論影響着朝政。可以說,有行政官的地方,必然就有科道官,用意就是互相制衡、互相牽制,避免出現絕對專權。
大明朝所謂的文官系統,說白了核心部分就是内閣、六部加科道,其他的多數都是打醬油。
科道官一般品級不高,但卻是國朝以小制大思想的最精華體現,禦史是糾劾,給事中是督察,合稱爲“台垣”。所以才會屢屢出現七品禦史對抗九卿、大學士,六七品給事中敢于封駁诏書的事情。
而且科道官由于以上特色,所以流品清貴,在整個文官體系中被視爲僅次于翰林坊局這些詞林官的清流,入選條件隻比入翰林松一點,比六部還嚴格。
如果說非一、二甲不入翰林,那一般情況下,科道官也必須要求進士出身。在本朝非進士出身的,能入科道不是沒有,但難如登天。
讓李佑大吃一驚的就在這裏了,他知道自己沒有進士文憑,所以也就從來不奢望這輩子可以入翰林、科道這些清流官。今日在禦舟上,他拿翰林院編修李登高開涮,未必沒有發洩的因素。
偏偏歸德長公主說出“你有個加科道官的機會”,如果是别人,李佑隻當故意開玩笑的耳旁風,但千歲殿下不會這麽胡言亂語。
李佑飛速的盤算,他現在是正五品,地方官入京不降品級就不錯了,升級簡直是鳳毛麟角。所以李佑從不奢望自己入京可以升格爲四品,能維持住五品就算升官。
但問題是,科道官中,大多是七品給事中和七品禦史,隻有極個别資深給事中才是從六品,難道叫他李佑這個正五品連降兩品去低就?
其實爲了入清流,如果需要降一品,李佑是很願意接受的。清流是一種資本,也是一種資曆,有了這個資本和資曆,就擁有了更廣闊的上升空間。而不是像李佑現在這樣,需要挖空心思的從邊邊角角處鑽研出一條官場出路。
打個比方,李大人現在風光無限,擁有一堆實權頭銜,但如果他具有清流身份,就不會是一堆署理和差使了。
他可以直接就任當巡鹽禦史,或者當鹽法道,也可以直接當知府,全部都是實職,而不是一堆署理和差使。所以天子聽到李佑的官職,才會産生“還是這麽冗長”的感覺。
所以說以李佑若有機會獲得這個清流資格,降一品絕對劃算。可是如果要連降兩品變成七品,就讓李大人有點心疼了,盡管是更有含金量的七品。
這個抉擇很艱難,李佑臉色忽閃忽閃,時而咬牙切齒,時而倒吸冷氣,始終下不定決心。出生入死才賺到的五品,一夜回到兩年前,實在不甘心。
歸德長公主看着李佑的神情,笑而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