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說,陳英桢是故意被時任吏部尚書的許次輔送到縣裏的。再說有許次輔惦記着,他隻是裝低調而已,哪來的“幾爲人所遺忘”?
不到三十已經是正五品按察佥事,已經相當不錯了,隻是不在朝中而已不爲人所熟悉而已。
但袁閣老與李佑戰鬥次數多了,也曉得遇到李佑發言時,腦子裏需要多轉幾個圈才夠用,萬萬不可草率說話。三思之後果然發現,自己這時應該裝糊塗,而不是出頭否定李佑的言辭。
不然那李佑肯定張嘴就是“許次輔清廉正直,嚴于待己,從不假公濟私,所以爲避嫌将學生放到地方。不像你袁閣老這麽公器私用,你女婿是陳英桢同年,上來就給了個貴重無比的巡按禦史,還有勾結太監收黑錢的嫌疑…”
反正現在李佑隻是死命抓着李登高開火,他何必去惹火上身,死貧道不死道友,李登高又不是自己的門下人物。
等李佑熱情洋溢的吹捧完自家師長陳英桢,袁閣老心中歎道,他還是完成了立牌坊大業!
可以說,李佑爲奚落和羞辱李登高披上了一層華麗的道德外衣。天地君親師,李佑爲師請命而打抱不平,對錯另論,但立場稱得上正義了,誰也不好從道義上指摘什麽。
禦舟繼續在百姓夾岸相迎中順水而下,但甲闆上陷入了靜默,各想各的心事。
還是李太守打破了沉寂,忽然指着岸邊,開始爲天子充當起黑導遊,“這竹籬都是新紮的,别看雅緻,可竹籬後面不是雜物就是亂草叢,邋遢的很…”
“沿河的牆壁看着光鮮,都是新近粉刷過的,石階青石闆很整齊,也是新換的…”
聽到李佑坦然自若的将這些布置一一指出,禦舟上衆人再次無語,你自家的表面功夫,别人戳出來也就罷了,可你自己有何必要沒話找話的說這些?
天子大伴段知恩開口道:“李大人如此坦率而不拘,可是有恃無恐因爲不将陛下放于眼中?”
“皆乃揚州富商的一片心意,雖有些浪費,但臣也不好強行拂了他們忠君報效的心意。左右我揚州是富裕之地,出得起銀子,裝點一二倒也不爲過,算不上靡費錢财,所以事無不可對人言。若毫無動作,天子入境還一如平常,這才是藐視天威,輕慢君上!”
天子沉默不語,感到李佑的話中意思很對胃口,既不将他當傻子,又不将他當聖人,與别人有些不一樣。還覺得别有深意,需要細細琢磨,行爲和态度哪個是本質?
又不知過了多久,揚州城城牆已經在望,兩岸景色又是一變。紮起了各式各樣的彩棚,鼓瑟吹笙,百戲叢生,令人眼花缭亂。
禦舟所到,無數煙火不要錢似的猛烈放出,再擡頭看那城牆上,懸挂着五彩雲綢,在春光裏飄飄蕩蕩。
李佑淡然道:“這些還是各家鹽商供奉的,并沒動用官府财力。還請陛下勿以爲憂,也勿以爲喜,領略其心意即可。”
禦舟在揚州城西北轉彎折向西,又行了兩三裏,到達揚州城正北拱辰門外的禦碼頭,鹽運司官員則在這裏迎接。
等天子儀仗鹵簿齊備,景和天子下舟換辇,見過運司官員後,便浩浩蕩蕩向行宮而去,随駕大臣和李佑騎馬相随。
沒走幾步,便遠遠望見了行宮廣闊的外牆,工部秦侍郎是技術專家,對長度很敏感。目測後大吃一驚道:“竟然縱橫百餘丈。”
聽到這個數字,所有随駕大臣心神震驚,微微動容。一路過來,臨時行宮一般縱橫也就在幾十丈左右,百餘丈的規模是頭一次見。
這李佑簡直瘋了,修建如此巨大的行宮要花費多少銀子?縱然揚州号稱富甲天下,銀子也不是這樣的燒法。
隻爲天子駐跸幾日,便大興土木修造壯麗宮阙,虛耗民力财力,想把天子當隋炀帝麽?
禮部安侍郎、翰林院的白學士和李編修翻身下馬,攔住辇駕,急切的叩首谏道:“陛下萬萬不可駐跸于此,否則天下人皆以爲陛下喜好奢靡,若群起效仿,将國無甯日!”
如果在正常情況下,肯定要順帶将李佑指斥爲奸邪惑主的小人,不過此刻這三人居然齊齊無視了李佑,隻管谏君不管彈劾。大概是心有忌憚的原因…
領班的随駕大臣袁閣老在一旁糾結萬分,到底勸谏不勸谏?如果天子欣賞豪奢繁盛的做派,願意駐跸于此,強行攔着也不是辦法啊。
沒聽到彈劾自己,這叫“大興土木”的李太守很遺憾。他滿懷惡趣味的也下馬上前,對天子道:“此行宮花費了微臣不少心思,堪稱奪天然之造化,凝結全揚州百姓的心血,但遠遠稱不上奢靡!陛下不可讓我揚州留憾!”
谏君三人充耳不聞,仍舊攔着禦駕。
李佑再次開口道:“天子遠道而來,聖體疲憊!你們幾個僵持在此,阻礙君前,意欲何爲?不過一區區簡易宮殿,至于爾等放刁使難麽!”
李編修憤恨的擡頭,厲聲對李佑道:“誰信你這花言巧語…”
然而白學士卻暗暗扯了李編修一下,打斷了後面的話,此刻谏君爲主,還是不要節外生枝和李佑打嘴仗。
居然都學精了,死活不上鈎,李佑感傷的歎口氣,今日過度釣魚的後果漸漸顯現出來了。
景和天子卻是頭大如鬥,正當此時,忽然從後面有個内監小跑過來,對天子叩首道:“歸德千歲有言,聖上别管李佑如何花言巧語,隻管進宮駐跸,萬事無憂!”
這女人,居然壞了本官的好戲!本打算繼續勾引幾位大臣彈劾自己的李佑也隻能無可奈何。
聽到長公主發話,天子仿佛有了主心骨,雖然他不明白姐姐的話什麽意思,但肯定有其道理,他這個姐姐從來不是糊塗人。
侍衛們将安、白、李三人挪開,讓出道路使禦駕繼續前行。但那三人等候禦駕過後,又不罷休的在宮門外繼續跪谏。
李佑算是第一次見識到了大明朝正牌清流的死硬作風,此時也沒必要調戲這跪谏三人組了。便如實說道:“裏面别有洞天,簡易之極,須知眼見爲實,幾位大人進去看看就知道了。”
安侍郎冷冷的說:“人各有志,李大人還想先騙我等進去麽?當初你在武英殿上犯顔直谏的氣節去了哪裏?”
李佑略感無奈,“行宮裏面都是農田菜地,不是你們想象那般!”
“笑話!你還不如說裏面都是魚塘!”安侍郎斥道。
“無論你信不信,魚塘确實也有的!”李佑扔下這句,不再理睬這幾位,轉身入宮。
卻說禦駕緩緩進宮,觸目所及,無不使人瞠目結舌。廣大的宮牆内沒有連雲殿阙,沒有花草苑囿,沒有奇山假石,沒有樓台軒榭,隻有一畦畦整齊的田地,種植着五花八門的農物菜蔬,而阡陌之間,則是桑樹密布成行。
屋宇隻有一座主殿還算宏偉像樣,其餘貌似都是黃泥土牆,茅草爲頂,典型的江南農家住宅,散落在田地中間。
袁閣老恍惚間以爲自己老眼昏花,置身于農家村落中,不禁暗暗慶幸自己沒有死腦筋跪在那裏進谏,不然有些丢人。這李佑果然沒這麽容易就賣破綻給别人的。
天子看着農物新奇,忍不住對左右道:“确實如李佑所言,奪天然之造化…”
李佑從後面追上來,聽到天子感慨,便奏對道:“連那百事不通的李編修都曉得,農爲國家之根本,所以臣鬥膽在行宮開墾了幾畝薄田,以供天子偷閑時教習農事!恰好這時節,正是收春麥和插秧種稻時候。”
又恭敬的說道:“揚州雖以園林之勝名聞天下,但不敢以此在起居處奪陛下之耳目。”
景和天子聽出話外音了——揚州園林太多了,想要遊玩也不差行宮這一處…
将天子送到主殿,天色近暮,一應膳食歇宿事務,自有宮中内監負責,李太守想供奉淮揚美食,要等到明天了。
随駕大臣和親近人員便在仿茅草屋制式的各院落安歇,這些屋舍外表寒酸,但屋裏肯定不至于真搞出家徒四壁的窘迫模樣。行宮周邊也早已劃好了營盤地點,随行的親軍和役夫各自紮營。
之後李佑眼見無事,便退出主殿,向宮外行去。走到宮門口,四下掃視,那跪在門外的谏君三人組已經消失不見了,八成是得知了真相後,自讨沒趣的找地方躲着了。
李大人不禁心裏暗笑,不知這三位明日還好意思出現在自己面前麽?
繼續向外走去時,卻有内監匆匆的追了出來,對李佑傳話道:“歸德驸馬有請李大人一行!”
這句具有豐富内涵的話,李佑已經有一年多沒聽到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