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在這次南巡,秉政的慈聖皇太後沒有同行,隻是派了女兒歸德長公主和弟弟随駕,代替她去蘇州探親。
四月二十日,坐鎮揚州的李佑得到消息,禦駕已經抵達淮安府。天子将在淮安府察看位于黃、淮、運交叉處的清口塘壩,随後從淮安府出發前往泗州祖陵,谒陵後返回淮安府繼續沿運河南下。
同日,向導官抵達揚州城,勘查行宮、道路,并教導地方接駕禮制。
按向導官的教谕,迎駕資格也是根據品級各有不同。三品以上官員,可至府界或者省界迎駕,以示殊遇;三品以下官員和百姓則隻許到縣界迎駕。
揚州作爲南巡五個重點地方之一,理當有人遠迎。李大人懷着滿腔竊喜,故作無奈道:“我揚州近期屢有事端,邑中無三品之上大員,奈何奈何。”
向導官瞥了李佑幾眼,“李太守也是做過侍從之官的,與天子有君臣之舊,應當可以特例。那便辛勞一趟,去寶應縣迎駕。”
李大人歎氣道:“爲免我揚州失禮,本官隻好谮越了。”
随即,李佑連夜向寶應縣出發。這寶應縣與淮安府相接,乃是揚州府最北端的一個縣,去府界接駕必須到寶應縣。
路過高郵州時,還捎帶上了一位緻仕老臣魏大人,這位老人家以三品侍郎緻仕,自然有資格去府界迎駕。
數日後,李佑與魏侍郎抵達寶應縣,知縣迎候并安排歇宿不提。
卻說在夜半時分,李佑半睡半醒的忽然聽到有軍卒來急報——禦舟将至!
他急急忙忙的将朝服穿戴整齊,與老侍郎和寶應知縣、縣丞、主簿等一幹非閑雜人等出了縣城北關,沿河上了候駕亭。
亭上排有座位若幹,既然有座位,那位次就有上有下。一行人之首李大人按着慣例,開口謙讓道:“本官年輕識淺…”
話未過半,忽然身邊一道火紅色的人影晃了晃,搶先坐于主座。李佑凝目瞧去,赫然是魏老侍郎,也隻有他穿三品官袍,身影是紅色的。不過這矯捷委實與年齡不相稱,看不出是六十九歲老人的身手。
老侍郎豪放的笑道:“老夫年老體衰,支持不住,先坐下了,諸君勿怪,請坐請坐!”
這個倚老賣老的老頭子!李佑皺眉,實在想不到居然還有這麽一個出來搶風頭的。雖然魏老侍郎是三品,但早已緻仕,有個第二把位置就足夠了,大喇喇的居于上座也忒爲老不尊,叫他這個主官如何自處?
但李佑一時也沒什麽辦法,又不能真對官場老前輩動手,更不願意坐在下首。隻得悻悻道:“本官睡意未消,下去沿河走一走。”
說罷拂袖而去,耳邊還聽見魏老頭子對寶應縣官員說道:“十餘年前老夫忝爲左春坊,當時今上備位東宮,蒙先皇看重,老夫曾教習今上識字…”
左春坊大學士,正五品,太子東宮詹事府屬官,實際上則是翰林專用的遷轉之官,乃最清貴的詞林官一種。官場中常道翰林坊局,這個坊便指的是左右春坊。
聽他那意思,不就是教過今上百家姓和千字文麽…李佑腹诽不已,一個最清貴的詞林官出身,混到緻仕才是三品,真也不嫌丢人。
河邊有民房,李佑使人去借了把椅子,對着河岸坐在屋檐下等候。
天光初亮,便聽到有人大叫:“來了!來了!”
李佑迅速起身,走到碼頭向北望去,果然有一片舟船沿水而來,隐隐約約有數十艘。
更近時,卻見當頭一艘長約十丈,寬有兩三丈的黃色巨舟,前後左右皆有小船兩艘随行護衛。李佑知道,這艘巨舟就是禦舟了。
等到禦舟停泊,岸邊有武士護衛,又從禦舟上傳出谕旨,令各人上前觐見。
卻見禦舟甲闆放置了寶座,天子雄踞其上,近侍手持諸般儀仗左右圍繞,而李佑等人在岸邊三叩九拜。
李大人正要開口,卻聽見身邊魏侍郎再次搶了先,“臣魏通等叩見聖主!”
李佑登時大怒,這個老頭太不知好歹了,胡亂顯擺也不看場合嗎?若非擔心君前失儀,他真想起身一腳把他踢到河裏去。
此時聽到天子在上面疑問道:“卿乃揚州知府耶?莫非母後擇了新任?”
魏侍郎窘迫的滿面通紅,根本沒想到天子對他居然毫無印象。
李佑快笑破肚皮,你真以爲天子是神仙下凡過目不忘?你當左春坊時,天子不過是一個四五歲小孩罷,十幾年後還能記得清清楚楚就見鬼了。
這時李大人反而閉嘴不言,仍由魏侍郎在那裏窘迫。倒是旁邊一個三十餘歲的内監,在對天子低語幾句,天子方才做大悟狀,“原來是魏老先生…”
李佑當即高聲道:“臣揚州李佑叩見聖主!”
景和天子隻好又轉頭對李佑道:“記得卿至揚州一年,現居何職?”
底下一衆官員聽在耳朵中暗暗心驚,這天下官員何止數萬,天子居然能記得李佑到了揚州一年。
“揚州府同知署理府事、代管江都縣、兼管府守備司、整饬鹽法事。”
天子笑道:“還是一如既往的冗長…”
旁邊那三十多歲的内監重重咳嗽一聲,天子便收斂了笑容,按着正經套路問道:“今歲揚州年景如何?”
李佑答道:“春有旱,今歲隻怕要歉收。”
天子微微颔首,“去歲祖宗陵寝險些蒙難,卿舍命相救,朕心謝之。”
李佑謙道:“實乃臣之本份也,身受國恩,豈能不報。”
與李佑對答完畢,天子又一一詢問其他官員姓名。下旨取出一盤糕點,賜予衆人曰:“舟車之中,無有它物,僅以此慰爾等勞苦。”
又谕道:“送李佑至後舟,随行往揚州。”
在衆人豔羨的目光中,有兩個侍衛帶着李佑向船隊後面行去,并送上了另一艘大船。那侍衛對李佑解釋道:“随駕大臣白日皆聚在此船,以備傳喚。”
在門外侍候的小内監殷勤的将門推開,請李佑進了船艙。還未看清艙中景緻人物,李佑便感到無邊無際的冷氣和殺氣撲面而來,艙内艙外仿佛截然兩重天。
細看艙中在座閑談的衆人,即便是藝高人膽大的李佑也有股轉頭逃走的沖動。
這裏面,有與他對罵過無數次的文華殿大學士袁閣老,有兒子他被送進刑部不知什麽結果的錢國舅,有前蘇州府參政石大人的門生、工部侍郎秦大人,有歸德驸馬都尉林某人…其他如禮部侍郎、翰林院侍讀學士什麽的他都認得,不過更令他奇怪的是,還有位不認識的二十幾歲的年輕七品官也惡狠狠瞪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