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大堂中仿佛風起雲湧、山雨欲來,冥冥中似有兩股氣勢激烈的交鋒碰撞。
丁運使與高運同對視一眼,兩個天下最富有衙門的堂官居然生出幾絲自卑心理。
沒有極品法寶和裝備的丁運使心中默默感歎道,要想在這方面與他們抗衡,必須将運庫裏的數十萬銀子搬過來炫耀,不如此撐不住場面啊。
面對燒包華麗的李大人,楊撫台卻實在無語。他拿出封疆大吏的家什,是爲了震懾本來不屬于他管的鹽運司,這李佑也不知受什麽刺激,吃飽了閑着将風頭攬過去,硬要來撐場子。
你李佑本來就是本官正經的下屬,敲打你辦法多得是,需要大動幹戈的請皇命旗牌來向你示威麽,真是有點自作多情。
他确實很奇怪,自從他移駐揚州以來,李佑大體上還是比較守尊卑、知進退,不像傳言中的那般嚣張跋扈,今天爲何一反常态的咄咄逼人?
難道是本相畢露了?若是如此,那麽對他的猜疑果真是沒錯啊。
其實下棋下到目前這個狀況,形勢并非楊撫台、鹽運司、李佑三方中任何一方所期望的。三方都不樂意見到,并感到很别扭。
鹽運司懷疑李佑背後的朝中勢力要動鹽政,同時忌憚李佑的戰鬥力,希望撫台來了後針對李大人去搶班奪權,而鹽運司則可以繼續偏安。畢竟李佑手裏的迎駕事務十分誘人,足以令任何一個有意在官場繼續發展的人動心。
爲此他們偷偷聯系了已經公然投靠撫台的羅參政,挑動楊撫台去巡視行宮工地。
撫台寄希望于李佑被朝廷安排去整饬鹽政,與鹽運司鹬蚌相争、漁翁得利,既可以輕易拉攏鹽運司,又可以導緻李佑對迎駕事務自顧不暇,使他趁虛而入。
爲此他極力向朝廷推薦由李大人整饬鹽事。
李大人最大的期待,便是讓楊撫台把鹽運司掀個底朝天,等天子南巡時好輕松摘取勝利果實。
爲此他前有一百零八條,後有按照楊撫台條件量身定做,建議朝廷派遣大臣巡視鹽業。
互相算計了一個月,到了二月最後一天,階段性的結局卻沒讓每一個人滿意。大明的朝廷,玩平衡的功力是爐火純青的,現在這個樣子,讓朝廷很放心。
禦賜冠袍加身又背靠金書鐵券的李佑與鹽運司兩人相對而坐,避免了位居最下首的命運。
默然無聲中,楊撫台咳嗽一聲,先開口道:“本部院奉朝廷之命,整饬兩淮鹽法,今日将爾等召來,便爲商議整饬條陳,也好早日功成,不負朝廷厚望。”
丁運使目光垂地,“我運司多有不力,緻使朝廷憂慮,中丞有何交待,我等照辦即是。”
大明體制奉行重内輕外、以中馭外的原則,極重朝廷威權。朝廷的各種欽差和派差到了地方,在差事上基本就是見官大一級。所以丁運使無論心裏做何想法,口頭上須得周到了。
楊撫台笑道:“本部院倒有個腹案,先不須遠勞。先在運司衙門查賬本,核庫銀,同時糾察鹽商不法之事,無論如何,按慣例總是該有這麽一遭的。”
丁運使不置可否,查賬查庫銀不算什麽,鹽運司給出的賬目自然不會有太大的問題。有些事情,根本就是在這個賬目之外運轉的,查賬能查出什麽?
“此事便有勞李大人費心了,你執掌江都縣,行事便利。”楊撫台分配任務道。這大概便是楊撫台的意思,叫李佑去充當先鋒。
李佑冷哼一聲,毫不客氣一口否定了楊撫台的意見:“關于鹽事,老中丞久鎮兩淮,應當有所熟知才是,爲何有如此不切實際的條陳?”
如果李佑沉默不語,隻會令人納悶,言辭肆意才是正常。楊撫台不生氣,問道:“李大人又有何高見?”
“鹽民竈戶開春開始煮鹽,日積月累積攢在鹽倉,到了秋季,綱商開始收鹽運鹽。也就是說,上半年是産鹽之時,下半年是運鹽之時。下月是三月,正是開春産鹽之時,整饬鹽法,重點該在鹽場産地,清查煮鹽、入倉、盤剝、竈丁數目、鹽課司出納等弊政方爲正理。”
“下半年是運鹽時候,重點才是運司、綱商和儀真批驗所。敢問楊大人,現在去查運司、綱商,那麽什麽時間去查鹽場?”
李大人大義凜然,道理十足,但他的真正意思,在座衆人聞弦歌而知雅意。
兩淮鹽運司下轄淮安、泰州、通州三個分司,共計有三十個鹽場,數萬竈戶。這些鹽場背靠防海潮的範公堤,分布于從海州到通州這段漫長的海岸上。
最關鍵的是,這些鹽場或許位于淮安府,或許位于通州,或許位于泰州,但可以确定,江都縣境内一個也沒有的,高郵州也沒有。
換句話說,這些鹽場不在李大人的地盤上,同時李大人作爲江都縣實際上的正堂官,沒有特殊情況,是不允許随意出境的。
所以,清查鹽場隻能你總理整饬鹽法事楊大人親自出馬,或者在當地那幾個州府另請高明,他李大人是有心無力、不能助拳了。
李佑這點小算盤,堂中各人誰都看得出來,而且這個小算盤與巡撫大人從江都縣開始的想法正好相對。
清查鹽務,無非是三個地方,鹽運司所在的揚州城、産鹽的鹽場、檢驗外銷的儀真縣。李佑的理由,楊撫台豈能料不到?
你上當了!他裝作稍加思索樣子便道:“三月産季剛開始,而六七月才是去鹽場清查的最佳時候,當前還以揚州城爲主的好,畢竟是兩淮鹽業的首腦之地。”
李佑揮了揮繡有虬龍的大袖,趕走眼前的一隻蒼蠅,“本官不想與老中丞争辯,免得傷了和氣。既然各有所見,那便上奏朝廷,請朝廷定奪罷!”
“你…”楊撫台覺得李佑這是威脅。這點小事也奏請朝廷,不怕被朝廷大佬罵成昏庸無能、屍位素餐麽?
再說楊撫台目前對寫章本上奏有點心理陰影,尤其是涉及到李佑的奏本,變數太多了,根本把握不住情況。
更重要的是,奏請朝廷,再等批複,時間最少也是半個月後,李佑拖得起,他卻拖不起。天子三月大婚,然後南巡谒祖,到揚州時間大約是四月底,在此之前的時間委實不多。
李佑當然可以拖一天算一天,忙于修行宮造園子蓋祠廟就可以了,但是楊大人想要有所表現,就不能無所事事的拖着。
想至此,楊撫台覺得自己認準了李佑的脈絡,要麽是躲,要麽是拖。
啪!巡撫大人拍案道:“李大人所言極是,那本部院便臨時調遣你去清查鹽場!”
原來他在這裏等着…李佑張口反駁道:“下官乃是江都縣正堂,一縣之事系于一身,無朝廷授權不得擅自離開縣境。故而老中丞的亂命有所不受!況且鹽場涉及淮安、揚州兩府,下官何德何能可以越界?此事非老中丞親往不可!”
李佑說的一絲不錯,國朝體制裏,府縣正堂官絕對不可輕離縣境,否則就是罪行。凡是需要外出公幹的,要麽委托佐貳官,要麽委托胥吏。
楊撫台立起身子,嚴肅的對着皇命旗牌行禮,此後又道:“本部院忝爲總理整饬鹽法事,而你也被朝廷任用爲整饬鹽法差事,這便是朝廷的授權,本部院自有臨機處斷之權。”
又大喝一聲:“李佑聽令!本部院以總理整饬鹽法之名,調遣你這同爲整饬鹽法差使去清查鹽場!”
楊撫台這道命令幾近于聲色俱厲,氣氛陡然緊張萬分,宛如劍拔弩張。他與李佑繞了半天圈子,隻爲的是這一刻。
鹽運司丁運使半晌無言,隻在一旁看着楊撫台與李佑唇槍舌劍,越來越激烈,他除了得意還是得意。兩個差使如此内鬥,還能整饬出什麽花樣?
高運同則想到一個很學術的問題。假設楊撫台擁有尚方寶劍,而李佑沒有文官身份,隻是軍前抗命的部下武将,那麽楊撫台可以拿着尚方寶劍去斬擁有免死金牌的李佑嗎?是尚方寶劍大還是金書鐵券大?想來想去很是糾結。
丁運使忽然又記起,他任職八年,手腳主要都在規定産量之外的餘鹽上,若讓李佑去鹽場清查,說不定真會發現點什麽蛛絲馬迹。
于是打圓場道:“李大人,你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撫台給你兩個差事,總得選一個罷。你若覺得去鹽場會誤了江都縣公事,那不如選另一個。”
李佑倚仗整饬鹽法差使身份,不耐煩的斥責道:“丁大人身爲運司正堂,竟然如此糊塗!如今正是鹽商認領鹽引、繳納引課的季節,若本官去你們運司清查,再糾察鹽商,那人人自危之下,鹽引還銷的出去麽?誤了國家用度,你能擔責麽!”
丁運使自以爲去轉圜,卻招來李佑不領情的劈頭蓋臉訓斥,一氣不再說話。
頂了巡撫,訓了運使,李佑仍不在意,無非感慨幾句朝廷賜予的虎皮挺好用…随即他正一正冠服,輕笑幾聲,起身道:“既然如此話不投機,下官告辭了。”
瞧着他轉身向外走,楊撫台不怒反喜,這是急眼了使性子罷。當即拍案斥道:“李佑你這是何意?先有抗命不尊,又有目無尊上!撒潑耍賴不成體統!身爲朝廷命官,豈有如此行事的,本部院要劾你一本!”
李佑莫名其妙的說:“何來目無尊上之說?”
“本官總理整饬鹽法事,而你卻不聽差遣,一意孤行違抗上命,敢不認罪麽?”
李大人搖搖頭,“老中丞此言差矣。朝廷以你爲總理整饬鹽法,讓下官兼理整饬鹽法事,從名稱來看,乃是讓你我根據權責各自整饬,下官在江都縣行事,老中丞在兩淮地區行事,并無從屬之分啊。”
曾經混過内閣、官職多達三四十個字、差遣數目滿朝第一的李大人對各種差遣典制很熟悉,又怕衆人沒聽明白,解釋道:“如果以老中丞爲主,下官爲從,那麽下官的差事應當是協理整饬鹽法或者贊理整饬鹽法,可下官隻是兼理整饬鹽法事,并無這個協或者贊字,所以與老中丞沒有從屬之意。”
這也行?楊撫台沒有想到李佑突然玩起文字把戲,死摳幾個字眼硬解強辯,他不擅長此道,當即氣的要吐血。
而且李佑這個兼理整饬鹽法事,還是他親自推薦的。當時楊撫台并不知道自己也被李佑推薦了,即将成爲總理整饬鹽法事,隻想着讓李佑獨當一面去,所以沒有用協理或者贊理這些标明輔助從屬的字眼。
如今看來,有點自己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意味了。誰知道這點小小的說不上疏忽的漏洞,在這裏被李佑抓住了。不得不說,國朝文字博大精深…“老中丞如果需要人手,可以向朝廷另行奏請别人爲從屬,協理老中丞整饬鹽法。至于當前,老中丞與下官各行其是,如有疑難各自向朝廷奏裁,如此而已。”最後李佑語氣平平的說。
若非李佑身上的鬥牛服和身後的金書鐵券,就憑他五品身份,楊撫台早就利用皇命旗牌,先拿下關押,然後奏報朝廷了!楊撫台深吸一口氣,呵斥道:“純屬強詞奪理!本部院不予采用!”
李佑輕描淡寫道:“如果撫台大人與下官對差事銜頭的想法有所不同,無法一緻,那麽還是上奏朝廷,請朝廷定奪罷!”
又拿上奏朝廷相威脅?那方才費盡口水議論半天,敢情都是胡鬧?楊撫台自持有涵養,但此刻真有些動怒了。
難怪朝中老友通信時警告說,不可與李佑鬥嘴,否則隻怕要步那病故身亡的前首輔之後塵…楊大人忍不住問道:“既然你大可自行其是,那你今日到此作甚?”
李佑彈了彈身上灰塵,“下官見識短少,沒穿過禦賜冠服,今日特意穿上出來感受一下而已。同時想聽聽撫台有什麽意圖,也好更準确的爲撫台分憂,如今下官可算了然于心了。”
到此楊撫台發現,對自己的想法李佑八成已經摸透了,但李佑心内究竟怎麽想的,他卻一絲也不清楚。從這點看,不知不覺已然落了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