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撫船隊沿着運河緩緩南下,出淮安,過寶應,三日後到達高郵州州城。在此距離江都縣邊界隻有六十裏之遙,距離揚州城則有一百多裏,但船隊卻停住了。
楊撫台暫住在高郵城南門外的盂城驿滞留不前,引起了外人種種猜測。其實真正緣起是,在路上楊撫台得知了李佑突然卡在當前這個敏感時刻,上疏猛烈抨擊鹽務弊政的消息,覺得這很有趣,并從中嗅出了許多不同尋常的信息。
說是坐山觀虎鬥也好,隔岸觀火也罷,亦或是不想被某些人利用當槍使,楊大人忽然不着急趕路去揚州了,打算先在高郵州穩坐釣魚台的住上幾天。
如今的揚州,宛如亂如麻的棋局,不但李佑、羅參政、鹽運司是棋手,就連高人一等的楊撫台也是棋手之一。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棋路,但誰也看不清大盤走勢,所以不得不小心翼翼走一步看一步。
這日夕陽西下時分,在揚州城東門外官碼頭上,任師爺拖着長長的影子,将東家羅大參送上船去,但仍勸道:“東主切莫沖動,要三思而行!”
羅參政不爲所動,“我意已決!”
羅參政徹底想通了,他要去高郵州遠迎巡撫,以示恭順,表達投效之意!
揚州城距離高郵州城大約兩程驿路,共計一百二十裏。以官場上的禮節來說,出迎越遠越隆重,不同距離代表着不同等級,大概分有出衙署中門、出衙署大門、出城門、出城十裏、出城至縣區邊界等幾種,但沒有遠迎一百二十裏的說法。
從三品遠驅一百二十裏去另一州縣迎接正二品上司到任,這是個相當拍馬的事情,若一定要評價這種行爲的話,那隻能說是伏低做小、奴顔婢膝!做官隻有做到了萬曆朝攝政首輔張江陵的地步,大概才能享受這種出迎百裏的待遇。
對此羅參政暗思,他如此表現誠意,人心都是肉長的,應該可以在撫台心裏博得幾分好感。
從表面上看,巡撫移駐揚州,最大的受害人就是他這個夾在中間不上不下的署理府事,可是再仔細往深裏想,卻未必是。
現在他雖然升爲了從三品,但既鬥不過李佑,又敵不過鹽運司。從另一種角度看,以他目前這個差到不能再差的劣勢處境,還有什麽能損失的?
來了巡撫,對他而言再壞又能壞到哪裏去,鹽運司和李佑這些現有秩序的既得利益者才是最應該擔心的!
産生格局變化對他而言,甚至有可能是好事。巡撫初到揚州,也需要助力,如果他能順利倒向巡撫,可以借勢而爲和借力使力,說不定能從李佑手裏扳回劣勢。
以前他抱着任期将滿,随時升遷轉調走人的态度混日子,除了追求升遷外很多事情都無所謂。而三個月前朝廷卻将他坐地升級,按着正常任期至少還要在揚州繼續任職三年到九年,低頭不見擡頭見,不能始終這樣被李佑壓着罷。
站在岸邊,送了府衙船隻遠去,留守看家的任師爺心中暗歎不已。東主才具平庸,行事喜歡依托于别人,缺乏堅韌自主心性。這次即使成功,仍然脫不出别人的陰影。
要知道,從三品大員已經不是知府這種層次了…他這個東主的官威,隻怕連李佑都不如。
連夜趕路,一天後,羅參政在高郵州南碼頭下了船。盂城驿便在南碼頭不遠處,如今成了巡撫行轅,也堪稱是戒備森嚴了。
羅參政到門房送上紅包,再遞了手本進去。不多時便有傳話召他進去,這讓羅大人微微有些自得。
本來他已經做好了明日再來進見的心思,不想如此迅速便有通傳。想來自己畢竟是從三品大員,巡撫也很看重的。隻可惜他這個三品或四品在李佑眼裏,似乎沒什麽區别。
羅參政被仆役引到一處掩映在數枝晚梅下的敞軒外,春風拂面,梅香陣陣,極是風雅。
他整理衣冠,恭恭敬敬的上前準備拜見,卻忽然有熟悉而又厭煩的嗓音傳入了耳朵裏。
軒中有人高聲吟誦道:“…萬人叢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見了老中丞後,心裏忽就冒出這首詩,正好拿出來獻醜了。”
這是李佑的聲音!羅參政幾乎跳了起來,他怎麽搶先來到的?什麽“萬人叢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這馬屁詩拍的也太無恥了!
羅參政轉入軒中,入目見楊撫台正中上坐,旁邊下首側身陪坐的不是李佑又是誰!方才看到行轅門外停了若幹轎子,難怪有幾個轎夫很眼熟!
李大人聽見響動,轉頭猛然看到羅知府,也很愕然,不由得問道:“羅大參怎的到此?”
羅參政先朝着楊撫台行禮,楊撫台合掌笑道:“貴府兩父母竟然幾乎聯袂而至,隻是前後腳的功夫,本部院虛受大禮了!”
李大人與羅參政都沒有意料到長驅百裏拍馬屁也會撞車,此時隻能互瞪幾眼,彼此勉強見過禮。
兩人齊齊暗想,原以爲隻有我可以放得下身段,實在想不到你也能卑躬屈膝的跑到百裏之外迎接上司,之前真是小看你了。
楊撫台察言觀色,便曉得李佑與羅參政果真如傳言那般勢同水火,兩人同爲署理揚州府,卻互相背着對方分别來拜訪他,更說明了這點。
同時從李佑猛烈抨擊鹽務來看,也可以知曉李佑與鹽運司之間的仇隙仍然存在,并且有加劇趨勢。
想至此,楊大人也不得不暗暗贊一聲這李佑當真是個人才。在揚州衙門裏,此人身爲最底層的江都縣,既與頂頭上司不合,又與揚州府的“太上皇”鹽運司生怨,怎麽看也類似于孤臣孽子之流,必定讨不了好。
然而将近一年下來,此人卻越鬥越強,以五六品之身,硬碰硬打出了揚州府三分天下有其一的局面。外人或許簡單的認爲這是因爲他根子硬,其實不然,後台硬隻是個條件而已,關鍵還在于個人能力。
羅知府落了座,心裏除了被搶先的郁悶之外,還有幾絲納罕。傳聞撫台與李佑在盱眙多有龃龉,今日一見,爲何兩邊卻是言談甚歡的樣子。
隻能說沒有永恒的仇恨,隻有永恒的利益…對李佑而言,上次與楊撫台交鋒是大獲全勝的,自然談不上對楊撫台有什麽恨意。
他跑這麽一趟,不僅是拍馬逢迎,最重要的目的是試探楊撫台的态度,這是一個大前提。在此棋局中,身經百戰、神功護體的李大人不怕力戰,但最害怕的是亂戰。對他而言,隻要局勢明了就好辦,若能巴結巡撫就巴結,若不能巴結那就另想其法。
而在楊撫台心裏,與李佑的芥蒂不能說一絲也沒有,但宰相肚裏能撐船,他作爲二品封疆,該有的心胸還是有的。上次在盱眙做了一場,原因說到底還是他爲了自保要搶功,這才引發了紛争,硬要責怪李佑也怪不着。
其次,去年那時李佑上奏本辯駁時,從頭到尾并沒有一句說他楊某人的不是,顯然留了餘地,這點還是要承認的。
最重要的是,楊撫台擔心因爲防汛不力而丢官罷職,所以當初才想去搶李佑功勞用來自保。但最後朝廷沒有降他職,雖然分出去了權柄,但保住了巡撫職位,所以就不大埋怨李佑了。
話說回來,此刻兩個重量級屬下互相争寵,對楊撫台而言當然是喜聞樂見的,總比齊齊敵視不合作要好。
巡撫的位置太高,運作得當前進一步就能入閣,可以說距離天空比大地都近,所以腳踏實地的事情必須要有可以倚重的下屬去作。
眼前這兩人是揚州城裏最有實力的地方官,但這兩人針鋒相對,很難和諧相處。大概需要他做出抉擇,到底倚重誰?
他作爲巡撫,擁有的權力可以同時壓制住羅參政和李同知,但是權力縫合不了人心,卻無法同時将羅參政與李同知一起倚重使用。
他可以判斷得出,若以爲自己手腕超群而勉強和稀泥,最有可能的後果就是雙雙失去。
而且楊撫台同樣很清楚,羅參政與李同知中隻要倚重了一個,隻怕另一個立刻就離心離德,并另尋去向了。
揚州城裏不是沒有别的權力中心,鹽運司也是幾乎可以自成體系與地方衙署并駕齊驅。毫不誇張的說,如果沒有督撫大員和李佑這種百年難遇的異數,兩淮鹽運司幾乎就是揚州和淮安兩大府的太上皇了。
羅參政和李同知可以驅船百裏前來拜碼頭,别人不會笑話,但鹽運司丁運使是絕對不會如此自掉身價的,若真如此傳出去後估計要笑掉别人大牙。
至少當前從權力體制上,巡撫還是無法直接管轄隻對戶部負責的鹽運司,朝廷沒有這個授權,所以具有龐大财力和鹽商勢力的鹽運司具備對抗巡撫衙門的潛力。
羅參政還是李同知?這個抉擇不好做,乃是十分關鍵的一步,尤其需要慎重,楊撫台微微歎道。如果這步走錯了方向,下面隻怕要一錯到底。
這兩人目前都在棋局上走出了一步,選擇投靠他,現在則輪到他走棋了,必須做出抉擇,究竟以誰爲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