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爲今日清平無事的李大人不禁抱怨幾聲,手裏将文書展開。原來這是從巡撫衙門發來的,内容隻有一個——叫江都縣地方速速準備好巡撫衙署,沒有現成的也得找一處臨時行轅。巡撫大人和巡撫衙門屬官屬吏預計二月二日從淮安府出發,正式移駐到揚州。
李佑無語,這楊撫台真是心急。大概是掐着指頭算日期,提前拟好公文發過來,就等今日第一天上衙便呈到自己眼前,而且就給了這麽半個月功夫,也太着急了。
看來撫台大人在淮安城很不得勁哪,恨不能插翅而飛,他揣測道。
火急歸火急,無論如何,上司的死命令隻能照辦。李大人将揚州城裏的公署想了一遍,隻有兩處比較合适。一處是接待貴賓的公館,一處是預留給巡按禦史入駐的察院。
又分析一番,揚州地處要道,各種過江之鲫往來如麻,沒有公館不好辦,更何況公館建築規格就不是照着衙署樣式建的,用作巡撫行轅不倫不類。
而察院就合适得多了,巡按和巡撫都是用的欽差體制,地位都很尊貴,所以用察院作行轅并不辱沒撫台大人,隻需按品級将大門重新改建而已。
最重要的是,江北巡按雷禦史目前在淮泗一帶安撫流民,估計半年内沒有工夫巡視揚州,空閑的察院先拿出來給巡撫用用也未嘗不可。
最終李大人決定先将察院辟爲巡撫行轅,等建完天子行宮後,再另尋地方給巡撫建造衙署。
李大人從内心裏是真不希望巡撫駐在揚州,但也隻能面對這個現實。
巡撫二月份就要到來的消息在揚州官場上傳開,人人都意識到,這可能會從根本上改變揚州城的現有的權力格局。如果楊撫台有足夠能力,絕對可以将“多極”政治變爲“單極”政治,這就是封疆大吏與其餘地方官的最大區别。
随着時間臨近,揚州城每個官員都必須要做出自己的選擇,是排斥,還是逢迎?平靜的水面下暗潮湧動。
在府衙中,羅參政與任師爺再次碰頭,仔細研讨巡撫移駐帶來的變化和應對之策。
任師爺分析道:“巡撫移駐,受害最烈的莫過于東主,日後上有巡撫橫加幹涉,下有李佑專斷獨行,東主夾在中間何以自處?”
又道:“若巡撫駐在揚州成爲定制,無論東主如何去左右逢源,那也是改變不了受制于人的處境。而東主至今已是三品大員之身,巡撫已經輕易不能決定東主前途,爲何不敢一搏?在下想來,東主之策,當以驅巡撫離開爲上。”
接着繼續談起可行性:“鳳陽巡撫移駐揚州,尚未成體制。說是暫移也不爲過,前幾個月其實都是試行。隻要朝廷覺得不妥,随時可以更易,此類事情并非沒有先例。隻要策略得當,送走巡撫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再說他官名是鳳陽巡撫,不是揚州巡撫。”
任師爺分析的很有道理,羅參政略感動心。堂堂的參政隻要不與撫台、藩台同城,那也是一方大員,又何必寄人籬下?便問道:“計将安出?”
任師爺答道:“如今之計,東家惟有與李佑合作,二位太守同心協力才好成事…”
羅參政臉上隐隐現出怒色,粗暴打斷了幕僚,“先前本官識人不明,原以爲此人年少膽氣,誰想也是個暗藏刁鑽的人物,生性卻是欺軟怕硬的!這怎麽合作?”
對于李大人,羅參政确實很憤懑。這李佑隻敢對他橫蠻無理,而對那鹽運司卻隻會虛張聲勢,遇到了巡撫更是縮頭不出,怎能不令人生氣?
難道在李佑眼裏,他羅某就是可以肆意淩辱的?這種羞恥感在羅參政心中揮之不去。他現在是參政大員,而不是小小知府了!
任師爺對東家的微妙心理洞若觀火,正琢磨如何開解時,忽然聽到門官來報:“鹽運司的高運同求見老爺。”
羅參政與任師爺對視一樣,都很清楚,這高運同必然也是爲了巡撫的事情來的。
高運同與羅參政都是揚州城裏六七年的老人了,彼此之間十分熟悉,寒暄話沒有多講,開門見山道:“本官此次至此,乃是奉了運使之意,說說巡撫的事情。”
羅參政很有興趣的問道:“丁大人有何話傳到?”
高運同:“運使有言,他如今受朝廷約束,尚在自省之期,等期限到了,才好有所舉動。隻是在此之前…”
此時任師爺仿佛被茶水嗆到了,劇烈咳嗽幾聲,打斷了高運同的話。羅參政心知肚明,這是在提醒自己要當心。
高運同很有耐心的等任師爺咳嗽完,才繼續說下去,“本官與大參剖心坦誠而言,巡撫駐揚州,這是我等都心不甘情不願的事情,但如今卻事與願違。運使的意思是,你我都是多年老相識,此時應當齊心。先将禍水東引,并誘發二虎相争,叫撫台不得分心。再等到運使自省之期結束,你我兩衙門才好騰出手行事。”
羅參政沉吟片刻,“你說的是李佑?願聞其詳。”
“其一,撫台與李佑在盱眙時候,據說生了紛争,很有龃龉。有此前仇,撫台到了揚州能不去注目李佑?”
“其二,運使曾道,楊撫台位至封疆,各種旌表嘉獎對他而言都已經是虛而不實了,心裏所求的大概也隻有入閣拜相。爲人臣者,誰不想以宰相之名流傳後世?楊撫台不過五十餘歲,遠不到緻仕時候,肯定有這個念頭。天子大婚、親政如同箭在弦上,楊撫台的機會也隻在這裏面。”
“我等這些身處地方的臣子,直接奉迎天子的機會可不多,楊撫台亦如是。目前李佑專權,一手包攬了揚州城迎駕之事,楊撫台對此絕容忍不住。”
“所以隻要稍加挑動,誘使楊撫台與李佑搶奪迎駕事宜,兩邊必互生仇怨,那李佑是什麽樣的人,你也不是不知道,必定不會輕易退讓。無論誰勝誰敗,亦或兩敗俱傷,我等都可坐收漁人之利。”
聽高運同說完,羅參政默默盤算。禍水東引麽?将楊撫台的壓力指向李佑?聽起來是個很不錯的主意。
鹽、府兩家也不是第一次合作了,三個月前他們聯合彈劾李佑就是一次很成功的合作。是的,至少過程很成功…高同知慢慢飲茶解渴,等待羅參政的答複,他相信,羅參政不會有第二種選擇的。獨木不成林,鹽運司如果與參政聯手,話語權效果絕對不止增大一倍。
楊撫台必定會收拾掉李佑,但李佑的後台們也不會讓楊撫台好過,這才是他們可以從中取利的地方。如果兩邊能同歸于盡,那就最好不過了。
思慮半晌,羅參政張口要說話時,鹽運司的屬吏忽然沖進來對高運同道:“運使大老爺叫高大人即刻回署!”
高運同疑惑道:“什麽情況?本官出來之前,并未見得有要緊事。”
屬吏也顧不得保密不保密,急忙答道:“聽傳話人說,那李佑之前曾上疏過朝廷,如今朝廷将奏疏轉給運司,剛剛收到的!運使叫高大人迅速回轉商議!”
聽見“李佑”兩個字,高運同隐隐不安,“他上的什麽奏疏?”
“聽說李大人的奏疏題爲《切陳兩淮鹽法弊規一百零八條疏》。”
羅參政臉色古怪,任師爺忍俊不禁,實在憋不住低頭輕輕笑了幾聲。這本奏章的題目真的很驚悚,極其引人注目…不錯,鹽業有弊端這不奇怪,天下之事哪個沒有弊端?禦史言官天天上奏本就是找弊端的,但有一說一,最多列個七條八條十幾條。
赫然出現一百零八條字樣,就有點誇張到成爲諷刺了。觀者無不感歎,這是怎樣翻箱倒櫃的精神,才能湊齊這雞零狗碎一百零八條啊。
估計李大人的目的大概就是這個意思罷,拉風到萬衆矚目就可以了。放在二十一世紀,李佑百分之百會被人罵成标題黨的。
高運同本能的拍案而起,怒氣沖沖向外行去,一時想不到李佑這時候上奏疏罵鹽政是什麽意思。卻聽見身後任師爺對羅參政道:“李大人此舉,必也是禍水東引也!”
站在門檻處,高大人稍稍愣了愣,李佑的目的還真極有可能是如此啊。
他們想将李佑推出去承擔楊撫台的壓力,那李佑此舉莫非又是要牽引楊撫台将目光放在鹽運司?算算日期,這個混賬居然在春節假期時就搶先一步上了奏疏!
朝廷每天不知收到多少口水奏章,除非非常鮮明的,大多默默無聞淹沒在官僚程序中。而李佑這次唯恐被朝廷忽略,在奏疏上搞出個聳人聽聞的一百零八條爲題目,朝廷不關注都不行了,無論核實還是清查,總要有所表示。
高運同猜測,李佑下一步,不會要向朝廷奏請讓楊撫台兼職巡理鹽法罷?那樣鹽運司就直接與撫台對頂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