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事開頭難,上百年來揚州從未接過駕,需要整理的頭緒極多,李太守今日便處理了亂七八糟一堆請示。
沒法子,國朝從制度設計上就是專斷權力集于正堂官一身,日常事務有師爺分頭承擔,但迎駕的事處處需要決斷,沒人替得了他。直到夜色黑去,才暫且了結。
回到内宅,正欲往輪到的馬姨娘哪裏去,卻聽到門子禀報道,金姨娘有事請他過去。李老爺暗笑,必然是小竹扛不住攻勢了。
進了二房,便見小竹哀聲求饒道:“老爺,奴家知道錯了…”
原來這幾日,郭縣丞夫人的事辦成之後,小竹姑娘變得炙手可熱,成爲内衙官舍最受歡迎人物。各種邀請源源不斷,登門拜訪絡繹不絕,偶爾出門也被圍追堵截,使得她誠惶誠恐,感覺自己給老爺惹了禍事。
李老爺慢慢悠悠抿了幾口茶,才道:“這點陣仗就把你吓住了?和老爺走南闖北真是白費了,早知還不如帶别人去曆練。”
在别人面前,小竹還是顯出幾分聰慧機靈的,但是面對自家老爺時,不知爲何總是笨了不少。而且最聽不得老爺用埋怨口氣和她說話,一時急的豆大的眼淚打轉,又要哭鼻子。
金寶兒忍不住笑出聲來,輕輕推了一把李佑,“老爺不要逗她了,她正爲此事着急冒火呢。”
李老爺便掏出一張紙,放在桌子上,“其實也無妨,這裏面有名字的人,答應他,其他的隻管不理,或者婉言謝絕。”
小竹看着名單,小臉發苦,她學識字有兩年了,但向來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這張紙上的字,幾乎有小一半不認得。
“不認得就學。”李佑笑眯眯道:“不識字怎麽幫老爺辦事?老爺要重重的栽培你。”
李大人出身雜流,所以要加倍的愛惜羽毛,做事淩厲風格和巨大名聲又容易令人望而生畏,不易親近。因而某些事情有個中間人也挺好,權力需要掮客。
現在他發現小竹似乎是個合适人選。一是絕對忠心可靠,二是善于動心思,三是不起眼,四是身份低不用講究體面,五是女人與女人打交道,可以避免男人之間因爲地位、面子等問題帶來的尴尬。
後人翻看景和年間的官場筆記、野史、轶聞、傳說時,時常會出現一個“韓大姑”、“韓夫人”的角色。據說此女貌美如花、來曆神秘、手腕通天,一出手沒有辦不成的事。
不過在景和八年年底,未來的“韓大姑”、“韓夫人”正愁眉苦臉的攻讀三字經和千字文兩本流傳千古的學術名作。
次日,李大人正在堂中視事,有新邸報送來,還是潔本。李大人便又起了向朝廷申請足本邸報的想法,但朝廷那幫人估計沒人會同意…這期邸報有個消息引起李大人的注意,朝廷新任命了一個河漕總督在淮安府上任,這個與閣老品級等同的從一品大員,将全權負責南直隸江北、河南、山東的黃、淮、運等河道事務,以及漕糧運輸事宜。
而原先負責河道和漕糧運輸事務的楊撫台大概是因爲黃河多處決口的過錯,被被取消了總理漕運和兼管河道的差事。雖然鳳陽巡撫依舊是鳳陽巡撫,但官職已經由總理漕運、兼提督軍務巡撫鳳陽等處、兼管河道,變成了總理糧儲、兼提督軍務巡撫鳳陽等處。
從字面上就可以看出來,楊撫台已經從集軍民河漕于一體、随時有望晉升總督的特大号巡撫,變成了與其他各省巡撫沒有本質區别的普通巡撫。這對于二品大員而言,已經是和降級差不多的、相當嚴厲的處罰了。
李佑搖搖頭,回憶起與楊撫台在盱眙鬥法的情形。楊撫台此人雖然要搶功勞,但也是黃河決口後爲了自保的無奈之舉,算是情有可原。
其實從私人角度,他覺得楊撫台爲人還是比較厚道,不黑不狠不毒,隻是時運不濟,遇到了幾十年一遇的黃河洪災,放過了送上門的平亂之功,又遇到了死活不肯讓功的下屬。
忽然郭縣丞急急慌慌的小跑進來,行禮後禀報道:“有事不妙,征召工匠要出問題。”
這郭縣丞目前負責籌備禦碼頭和行宮修建事宜,據李佑觀察辦事還是很得力,過去大概是當不管事的搖頭老爺太久,才幹被埋沒了。如今見他這般慌張的過來,看來問題不小,李大人心裏不由得一緊。
在四個半月時間裏,要在平地上修建一座新行宮,工期可以說十分緊張,此外還要修理城牆,平整街市。考慮到此,不但要征發普通的徭役,還要大量征召熟練工匠,多多益善。
李大人原來不覺得這是多大的問題,冬閑期間征集勞動力最簡單不過了。但聽郭縣丞告急,才曉得不容易。
“江都縣民戶一大半都住在揚州城裏,剩餘民戶裏也有很多住在周邊市鎮,城裏這個民風,實在懶惰。到如今民戶爲逃避徭役繳納的徭羨銀收了不少,但現在最緊缺的是勞力,而不是這幾千兩銀子。征召工匠也不順利,江都縣一地工匠數目還是不夠用,沒有足夠熟練工匠,靠一群民役靠不住的。這不是挖河填土,隻純用苦力即可。”郭縣丞無可奈何道。
李佑疑道:“本官有言在先,工匠不夠,可以去周邊州縣裏去請,冬閑期間,應該是願意來的。”
郭縣丞連忙答道:“剛剛得知,現在府衙也要新建行宮,他們将各州縣工匠都征發了,我們争不過。”
李佑異常驚訝,行宮不稀奇,皇帝一路所駐跸之處都可以叫行宮,有大有小有專用有臨時而已。聽郭縣丞說來,這府衙竟然也要大規模修建新行宮,不然爲何将各州縣工匠征發一空?若是如此,隻管江都縣的同知分署在其他縣自然搶不過府衙。
不過這羅參政有毛病啊?李大人想道,一個揚州修兩處新行宮,這又是發什麽神經?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當即傳下令集合儀仗,他要去府衙與羅參政仔細理論。
以前李大人不去府衙,因爲他不想矮人一頭。但如今大家都是署理府事,勉強可以平起平坐,不用爲了禮節委屈自己,所以當然樂意直接去府衙找羅參政面談。
一路無話,小太守儀仗雄赳赳氣昂昂的在府衙裏的儀門前停住。李佑下轎後直奔後衙,将讨要紅包的門官打個半死丢至一旁,闖進了府衙二堂。
羅參政正在與他的任姓師爺說話,見李佑進來,便不失禮數的喚人上茶,隻以賓主分坐,任師爺隻好在一旁陪客。
李大人質問道:“本官聽說羅大參也在修建行宮,意欲何爲?”
羅參政直接面對氣場強大的李佑,心裏緊張得很,但面上沒有表情,“本官修建行宮,其實與你沒有關系,你多慮了。”
面對屢屢手下敗将,李佑不耐煩道:“如何沒有關系?願聞其詳。”
“本官修建行宮的地方位于高郵州,不在你江都縣境内。其次,本官修建行宮用的是三州六縣民力,與你江都縣無關。所以說,與你毫無關系,你怒從何來?”羅參政反問。
“這…”能言善辯的李大人罕有的語塞。誰規定揚州的行宮一定建在揚州城内?羅參政要在高郵州修行宮,又不用江都縣财力,确實與他李佑半文錢關系也沒有,他李佑要爲此質問,誰看也是無理取鬧。
李大人心思轉了幾轉,又問道:“高郵州哪裏比得上揚州城繁盛,在那裏大建行宮未免暴殄天物!”
羅參政鼓足了勇氣,輕輕拍案道:“李大人此言差矣!乃奸臣之言也!”
老鼠也敢吃貓?李佑愕然,一時忘了駁斥回去。
羅參政正色道:“聖上南巡所爲何來?邸報上寫得清楚,一爲谒祖陵,二爲巡察河道,三爲巡視民情,四爲觀江左風土!高郵州緊鄰高郵懸湖和大堤,乃運河最爲險絕之處。其次高郵州地近祖陵、鹽場,無論巡視河工、祖陵還是鹽場,往來皆很便利!在此新修行宮,用處極大,豈是揚州城可以比?”
李大人再次語塞了,無言以對。
一旁任師爺不知爲何,有點焦慮,重重咳嗽一聲。
羅參政被郁悶得太久了,興奮起來收不住,不知不覺擡起了手指着李佑鼻子斥責道:“揚州有甚可賞?不過一群豪商争前趨先,進獻奇珍而已!你以園林名勝、風景玩物逢迎天子、娛惑聖上…對了,大概還有美人罷。這豈是爲臣該熱衷的?奸邪之道,本官不敢與你苟同!”
砰!李佑拍案而起,聲勢比羅參政大得多,霍然起身,瞪眼盯着羅參政半晌,仍說不出什麽。
他表面上不是講理的人,其實他是太會講理了,總是将自己手裏的各種理用到了極限。但今次,他好像真不占理了,姓羅的也抓住了這點。
他太興奮了,有點得意忘形了,天子南巡不是爲他李佑來的!
李大人一聽說南巡,就不由得記起了上個時空的某“十全老人”南巡,下意識照着那個模闆進行迎駕準備工作。
想想他要幹的事情,說的難聽點就是爲了巴結皇上而大興土木、勞民傷财。在富裕的揚州城,若民力财力足夠,這樣做未必不可以,總不能丢了皇家臉面,讨得天子高興了比什麽都強。
但問題在于,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這這個定理是有前提的。如今的“上”不是好大喜功、喜歡張揚的某“十全老人”,也不是一個事事可以乾綱獨斷、隻由一己之好的天子。
而是一個被無數眼睛盯着、随時會被邀名賣直進谏、還沒有親政的少年天子,更是個動不動被文官圍住勸谏、一生難得出京幾次的大明天子。
假如别處都發揚簡單質樸、不擾民、不鋪張的接駕風格,唯獨揚州城大肆鋪張、極盡奢侈,那傳揚出去,他李佑好不容易攢下的一點清名豈不全完了?他李佑不是獨霸朝綱、無人敢惹的人物,到時候隻怕要招惹出無數彈劾章本。
大明的正面典型是什麽樣子,是正德朝的揚州知府蔣瑤…一個在接待工作中處處不賣皇家面子的知府。
少年人生性多變,如果天子被身邊的翰林們忽悠幾下,真以爲他是勞民傷财邀寵幸進是犯錯誤的,那就更加不償失了。
越想李大人越是冷汗直流,他還是要在文官集團讨生活的,羅參政的做法才是正确的做法。
其實羅參政也很郁悶,爲何幹什麽事都要與李佑犯沖突?這次明明他是對的,與李佑根本沒有關系,結果也能扯到一起。
趁着李佑發呆時,羅參政鼓足最後的幾絲勇氣,揮袖道:“道不同不相與謀,賢臣不與谄徒共語,送客!”
氣勢洶洶而來的李大人黯然敗退。不得不承認,他這回太大意了,犯了驕兵必敗的錯誤。
任師爺急了,急忙将手裏的已經展開的邸報強行塞給羅參政。方才他正要給羅參政看時,李佑就闖進來了,結果羅參政沒有看成。
李佑長籲短歎,正要出門,身後突然傳來一聲:“李大人請留步!”
轉過頭去,卻見羅參政和藹可親的向他招手,好像方才趕他走人的是另一個。這臉變得,讓擅長此道的李大人也歎爲觀止。
羅大參擠出幾絲笑容,“這個,你我同城爲官,乃同道中人也。”
李佑糊塗了,前一刻還是道不同不相與謀,一眨眼變成了同城爲官的同道中人。果然是道可道,非常道…任師爺小心解釋:“方才從邸報得知,楊撫台向朝廷奏請,要将巡撫衙門移駐揚州…”
府縣同城已經三生作惡了,再跑來一個什麽都能管、權限極大的封疆大吏,那日子更沒法過了!李佑大驚道:“這怎麽可以?”
“不錯,這怎麽可以!”羅參政猛然贊同,心中深情的呼喊道,李大人,你去幹掉他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