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與朱放鶴說完後,李佑又重新将官帽戴上。若想表示不滿态度,推辭诰封便以足夠,辭官的把戲還是不要玩了。揚州距離京師兩千裏,意外變數太多,萬一弄假成真就隻剩哭了。
鹽運司、揚州府、江都縣一起恭送朱欽差上轎時,放鶴先生想起什麽,轉頭對李佑道:“今夜公宴便不必了,你我多日不見,隻使一輕舟,乘月泛于小秦淮瘦西湖,開懷暢談即可。”
衆人聞言便曉得,欽差大人撇開别人,單獨隻與李佑私人聚會,等于是在整個揚州官場面前公然表明他與李佑非同尋常的關系了。
換成别人,未必會如此不講門面規矩。但朱放鶴一來是宗室身份,有其超然之處,講不講究門面規矩影響不到什麽;二來他乃仗義之人,故意要幫李佑壯聲勢。
李佑當然笑納好意,“先請朱兄公館小憩,黃昏時再登門相邀。”
回了城,李佑一邊傳話撤掉今晚的接風宴,一邊要使人去民間征調畫舫。但轉念一想,便直接打發人去金百萬家裏,告訴老丈人今夜欽差要乘舟夜遊,叫他将一切準備齊當。
所需舟船、聲樂、瓜果、酒水、吃食等估計在金百萬那裏都是現成的,有個逢迎欽差的機會,想必他也是樂意之極。
進了家門已是午後,李佑略感疲倦,正欲回房午睡,卻聽見牆那邊花園方向傳來陣陣的歡聲笑語。
他便來到月門門洞,向花園内裏望去,隻見池塘邊上鋪了一張大毯子,有五六個女人或站或坐或蹲,圍着中間兩個小家夥笑鬧。估計是今天日頭好,出來曬太陽了。
那兩個小家夥,自然就是他的女兒和兒子了。如今女兒将近一歲半,粉妝玉琢晶瑩可愛,隻是眼下聚焦不在她身上,都在看弟弟。
人群中心的小男娃正在學走路,此時他直起身子搖搖晃晃走了幾步,又一屁股坐在厚毯子上,表情無辜的擡頭看着母親,再次惹得衆女發笑。
李佑走過去,女兒伸着雙手毫無節奏的亂叫:“爹爹爹爹爹爹!”
他将女兒抱起,又順手撈起兒子,對着關繡繡道:“着什麽急,小胳膊小腿的,不要累壞了咱家的光祿寺丞。”
關繡繡沒聽明白,“夫君何意?今日不是迎接欽差去了麽?”
“聖旨給了兩個恩蔭位置,一個世襲指揮使是大房的,另一個是文職蔭官光祿司丞。不過暫且被爲夫推辭了,但遲早還得有。”李佑得意洋洋道。
關繡繡毫無反應,指揮使還比較耳熟,是很高很高的官爵,但光祿寺丞是什麽東西?
程賽玉在京師時間長,對朝廷官職比其他各女都熟悉,聞言驚叫道:“光祿司丞這應該是個六七品的官兒,隻聽說尚書宰相家裏有人可以恩蔭的!老爺當真厲害。”
她又對關繡繡道:“關姐姐,小哥兒不用去考狀元了,長大了直接就有六七品官作。”
“從六品,隻比爲夫現在低半品。”李佑笑眯眯的補充道。
向來聰明自持的關繡繡被這個消息沖擊的犯糊塗,暈暈乎乎毫無意識道:“唉,如此一來家裏豈不少了個狀元公?”
金寶兒對關繡繡道完喜,轉頭對李佑道:“老爺,這小兒女還都沒有名字,也該起名了。”
李佑胸有成竹道:“得知有封賞時爲夫便想好了。我們李家不是讀書之家,族中起名沒甚傳承,亂的很,但從今起,我們這房男丁便以世代國恩、福澤綿長八個字爲世序。其餘的,你們都識字,選好聽字眼即可。”
又逗弄一會兒兒女,李佑回房休憩。
再起身時,金百萬居然親自到了縣衙等候,對李佑道:“老夫備了四艘,一艘小些的畫舫在城中,一艘大些的畫舫在城外,另有前導船一隻,後随燒火烹饪船一隻。此外,兩處園子都遣人去打掃了,今晚都可以入住。各處有名瓜果膳食幹貨店鋪酒肆都打過了招呼,還需要什麽随時可以取。”
“甚好。”李佑點點頭道。
這金百萬确實是會抓機會的人,他若按慣例派個管事來禀報,雖然也不失禮,但有些機會就要錯失了。不過這也正遂了李佑的願,李大人本來就想讓金百萬同行。
接下來便去公館請朱放鶴,金百萬跟随着去了。
朱欽差今夜有很多話想單獨對李佑說,不想李佑領了個陌生中年人一同來見他,不禁問道:“這位是…”
李佑介紹道:“這是我那二房老丈人,揚州城裏大名鼎鼎的綱商,人稱金百萬。素來仰慕放鶴先生大名,今夜所獻都是他籌備的,不妨事。”
又對金百萬道:“這位放鶴先生可不是普通欽差,不但是景和二年大比的探花,還是天潢血脈。天子非常信重,常常以長兄禮之…”
金百萬心裏哆嗦一下,果然是非同尋常的人物。更令他驚異的是,自己這便宜女婿與宗室欽差說話口氣居然十分熟稔随意,這說明關系極其親近。
朱放鶴聽李佑見面就替他吹噓,便心知肚明,這小子拿他吓唬人呢。
介紹完畢,衆人朝外走,這時李佑道:“可惜你來的不湊巧,如今秋冬之交,不是景緻最好的春季。”
朱放鶴笑道:“浮華喧嚣有浮華喧嚣的熱鬧,清冷孤寂有清冷孤寂的妙處,豈有好壞之分。”
一路無話到了碼頭,金家那數丈長短的畫舫早已停靠多時,坐席酒食齊備,船頭船尾七八個女伎佐酒。
登上畫舫後,金百萬打了個手勢,三艘船前後呼應的慢慢離岸啓動。
朱放鶴瞧見舫内裝飾陳設,先是喝彩一聲,“揚州畫舫天下聞名,果不虛傳!”
又推開精雕細刻的大窗扇,一股涼風吹進艙内,天上高高挂着半弦明月,地上河房家家垂有各式燈籠,水面燈光倒影随波而動。雖是秋冬,但管弦絲竹歡聲笑語仍隐約可聞,隻是不如春夏喧鬧。
朱放鶴贊歎幾句,便坐正了身軀,與李佑慢慢地邊喝酒邊叙話,金百萬在一邊陪同着。
酒過三巡,朱放鶴道:“對了,還有一事。出京陛辭時,聖上也托我問候于你。”
李佑連忙起身,口中道:“敢勞聖心挂念,皆臣之罪也。”
朱放鶴搖手阻止了李佑行禮,“此乃私下慰問,并非公事,不必大禮”
金百萬旁觀,暗暗咋舌,愈加覺得自己這女婿深不可測。原先隻知道他後台強硬,可也沒料到居然連當今天子都記着他,還特意在私下裏捎話慰問,有個詞怎麽形容的?這是簡在帝心啊。
說實在的,李佑對此也很奇怪。想來想去按照“與皇帝有關的奇怪事情全都是歸德千歲幹的”這個定律歸功于長公主了。
“聖上很欣賞你面臨祖陵洪水時的那首詩,尤其是殉職完臣節,以死報國恩這句。”
李佑答道:“在其任謀其事,這都是爲臣的本分。”
朱放鶴哈哈一笑道:“今夜是隻談風月來了,不必如此嚴肅。”
又與李佑說起近半年來的京中掌故,“你可知道,京中有樁奇事。上月歸德千歲生了個兒子…”
兒子啊…李佑手中酒杯微微一晃,心情複雜但裝作不在意樣子道:“何奇之有?不過先得恭喜林驸馬了。”
“先慢着恭喜,不知道殿下如何想的,央了聖母賜兒國姓,不姓林,所以你不用恭喜林賢弟。”說至此朱放鶴長歎一聲:“兒随母姓,如此一來,這林賢弟豈不形同入贅?”
還真讓她做成了…李佑很關心的問道:“林兄難道肯麽?”
“千歲殿下是何等人物你也熟悉的,林賢弟不願意又能如何?不過也無所謂,不過他們林家子息衆多,不少這一個。隻是歸德千歲仿佛有所内疚,徹底不管林賢弟了,而且每月都有豐厚賞賜。這半年林賢弟縱情聲色逍遙自在,詩詞書畫大有長進哪,聲稱你若再去京師時,要與你認真比試比試。”朱放鶴的口氣不知是羨慕還是什麽。
金百萬聽着兩人閑談,卻始終插不上嘴。不是宮中瑣事就是皇家趣聞,要麽就是宰輔尚書們的新近動态,都不是他所能插話的。他所能接觸到的最高層次,也不過是南京的國公爺和鎮守太監而已。
朱放鶴看了看金百萬,暗想李佑既然敢把這人帶出來,估計也不用過于小心。便又說起一樁密事:“今年祖陵險遭不測,宮中朝廷齊齊震動,天子明春大婚後,欲南巡谒祖陵,并親自巡視祖陵河工,以敬告祖宗。隻是目前尚在計議,朝中大臣有不少反對的。”
天子南巡?李佑聞言很吃驚,大明與某清不同,出巡是個極其稀罕的事情。随即他意識到了什麽,猛然去拍金百萬的肩膀,将老丈人吓了一大跳,“國家大政,自有朝中諸公決斷。若真決議南巡,這金家願捐輸銀兩補助國用!”
金百萬腦子也不慢,當即拍闆道:“五十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