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百萬說的這幾件事,其它還好,倒也在情理之中,唯有自己哥哥進了府城大牢讓他覺得難以理解。再怎麽樣揚州府也不能平白去蘇州府虛江縣抓人,不然都如此行事,官場豈不全亂套了。
所以想來想去,李佑判斷,肯定是自己這個哥哥不知爲何到了揚州,然後又不知犯了什麽過錯被府衙捉走。那羅知府不至于蠢到無緣無故就敢抓他李佑兄長的地步,其中肯定有些原因的。
次日,李佑先去了趟守備司營巡視在營士卒,順便跟随他去泗州的一隊護衛統統提了一級,士卒提爲伍長,伍長提爲隊長,隊長提爲哨長。隻是提拔哨長還需要報兵部,但這次守陵有功,問題不大。
随即他回了縣衙,先是召集四個師爺議過事,又吩咐了與府衙那邊情面比較熟的小吏去打探消息。此後便坐堂理事,間或接見一些上門客人。一切看起來都很平常的樣子,沒有任何不同尋常的動作。
一連兩天,皆是如此。府衙裏羅知府打探過李大人的動靜後,反倒心急了,這李佑也太平靜了罷?難道不在意同胞兄長的死活?
羅知府不明白,明明已經将他哥哥的消息透露給他了,可他爲何仍舊如此淡定從容不慌不忙?
正常狀況下,任是誰聽到自己的親人落到了對頭手裏,也得焦急萬分,想方設法開始營救。以李佑的性格,說不定就要率領士卒,打上府衙劫牢救人,就像率兵圍攻鹽運司衙署大門一樣。他怎能不這麽幹呢?
話說在李佑離開揚州的兩個月裏,羅知府很是仔細的進行了反思。
起初,他的企圖隻是挑起沖突,利用名氣很大的李佑刷自己名聲,搏得朝中主意。但他也沒想到李佑如此善戰,竟然将府衙壓制的喘不過氣來,大大出乎他的預料。
羅知府從一開始就沒有想到付出如此慘重的代價,嚴重超出了他的承受底限。府試丢了,常例錢收入銳減,衙中胥吏紛紛離心,鹽商視他爲廢物若即若離,江都縣數十萬民衆對他的評價也遠遠低于同城的某縣尊…經過研究羅府尊發現,他與李佑相鬥落于下風,到也不完全是因爲李佑後台硬的原因。他屢屢出擊,有時候卻等于白送把柄,所以他這個知府被李佑這個通判兼知縣壓制住了。
而與此同時,李佑做事确實很有門道,看似張狂但很難被抓住真正把柄,大錯不犯小錯不怕,更談不上懲治了。
縱觀李佑上任後的表現,他把手裏權力發揮到了極限,不留一絲餘地,所以才能力壓府衙。這點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做到的,或者說不是每個人都有勇氣做到的。例如搜刮鹽商之類的新政,别的知縣一樣有這個權力,隻是不敢去做,唯有李大人敢爲天下先。
而且李佑雖然将權力使用到最大程度,看似跋扈但仍在職權範圍内,不輕易逾越那道看不見的界線,沒有給别人留下太多口實。
另外像斷掉貢獻府衙的常例錢之類的事情屬于潛規則範疇,無法拿到明面上說。至于圍攻鹽運司衙署大門,那也是别人有錯在先,給了李大人足夠的借口。
所以羅知府總結了經驗教訓後感到,當務之急是必須抓住李佑一些實實在在的把柄,然後借以成爲突破口。
恰好此時别人将李佑的哥哥李佐扭送到府衙,問清了事由後羅知府便如獲至寶。既嚴令不得聲張外洩,又使人偷偷将李佐被關押在府獄的消息傳遞出去,然後坐等那李佑殺上門搶人犯錯。
想的雖好,隻是這李佑爲什麽渾然不在意?羅知府憤恨的罵道,李佑簡直沒人性啊!
不是李佑小看羅知府,姓羅的難道真有膽量把哥哥在牢裏害死?那樣就犯了官場大忌,等着血債血還罷。相反,羅知府必定還得特意吩咐牢子好好照管,不要出問題。
所以李大人着急嗎?不急。兄長皮糙肉厚的又不是嬌滴滴女人,在獄中吃幾天苦頭就算見世面了。
李佑另一個想法是,莫名其妙看不清對方意圖之前,先發制人不見得是好主意,很可能一腳就踩到了陷阱中去。若自己有足夠的信心,當然可以選擇讓對方先出招,再後發制人。
後發制人比先發制人更需要實力爲依托,現在的李大人已經不是半年前初到揚州的李大人了。他有士心,有民望,有兵權,有财力,又即将擁有功勳光環附體,各種可施展手段多的是,何懼跳梁小醜?
若是鹽運司,他可能會緊張,但一個知府就沒必要了。羅知府算計半天,大概也沒料到,李大人壓根沒把他放眼裏,所以不着急。
這時李佑派去打聽消息的人也有了結果。府獄确實有李佐這個人,但府衙中誰也不知道是因爲什麽事情進了府獄,仿佛憑空出現在府衙裏似的。根據經驗,他應該是從别處轉移來的。
李佑便思量道,揚州城大大小小有這麽幾個衙門,鹽運、分巡道、府衙、縣衙、稅關,會是誰将李佐轉移到府衙的?
縣衙當然絕對不可能。分巡道向來微微偏向縣衙,應該也不會幹出将縣衙正堂兄長送到府衙大獄這種事情,再說分巡道有自己的司法權力,也沒必要自跌身份的主動将人犯交由府衙。
稅關衙門雖然是戶部直屬,但級别太低,又是在江都縣地界上,關中官吏歸江都縣考察,有點腦子也不會閑着沒事故意得罪江都縣。
最後一個鹽運司也不大像,他哥哥李佐雖然人不聰明,但也犯不上跑到揚州來販私鹽罷,如今家裏又不缺錢花。何況鹽運司同樣有自己的司法權力,根本不用通過府衙行事。
李佑越來越覺得,那羅知府故作神神秘秘又有意透露風聲,隻怕是要引他上鈎。
繼續打聽時,又有了令李大人驚奇的新消息。關在府衙大牢中的蘇州人不止李佐一個,而是十幾人。
這确實很驚奇,李佑一直以爲哥哥獨自來揚州找他,不小心遭暗算犯了什麽過失,現在看起來,居然還是團體作案啊。他哥哥要是有帶領十幾号人馬的能耐,那當初被打發去繼承家業當衙役的就該是哥哥,而輪不到他李佑了。
十幾個人就是比較明顯的目标了。李佑立刻将數百衙役壯丁都撒出去,在整個揚州城裏查訪。看看他哥哥到底是遇到了什麽事情才好有的放矢。
不過又是一天過去了,卻毫無所獲,整個揚州城裏沒有一絲關于李佐等人的蹤迹。他們似乎根本沒有到過揚州城活動,隻是憑空出現在府衙大牢裏的一樣。
這個結果讓李佑很猜不透。但南來北往旅途經驗較多的崔師爺提醒道,從江南至江北,要從京口瓜洲渡江,東主兄長必定也是如此。那四十裏外的瓜洲渡也在本縣轄下,不妨使人沿途打探消息。
這便一語驚醒夢中人,李佑隻盯着揚州城裏,卻沒想到周邊市鎮,又亡羊補牢的遣人快馬往瓜洲去。
當夜便有了回信,位于瓜洲鎮的戶部水次倉前陣子出過一件事,倉主事與十幾個前來交糧的蘇州人起了沖突。此後,那十幾個蘇州人被倉丁拿下,下落不明。
李大人拍案而起,問題定是出在這裏了!
說起這水次倉,要從關系到京師口食命脈的漕運說起。
國朝初年,供應京師的漕糧都是由各地糧長和輪值糧戶直接運送到京師,但既勞民傷财又耽誤農事,于是便漸漸改爲軍運。也就是由揚州衛、鳳陽衛等運河沿線的衛所官軍負責運輸,稱之爲漕軍,也叫運軍。宣德朝正式定下了規矩,北軍負責戍邊,南軍負責漕運。
但漕軍運糧,也不可能親自跑到農戶那裏挨家挨戶的收集漕糧,于是又有了水次倉的建立。
所謂水次倉,就是在朝廷運河沿線一些運輸節點上設立的糧倉,主要目的就是用來中轉漕糧。例如臨清、徐州、淮安、瓜洲等處皆設有水次倉。每個水次倉,由戶部直接派有監倉主事一員負責管理,放在二十一世紀就是國家直屬糧庫。
一方面,各地民戶向水次倉交兌漕糧即可,不必遠赴京師;另一方面,漕軍按照規定的年度任務,從水次倉兌支漕糧,裝船運到目的地,完不成任務就要受罰。
這瓜洲位于江南渡江向北的必經之處,千百年來一直如此。而江南又是漕糧的最重要來源之一,所以瓜洲水次倉是江南各縣交兌漕糧的主要倉庫,漕糧任務最重的蘇州府也不例外,虛江縣更不例外。
李佑想起現在是秋收後的十月,又到了交糧的季節嗎,這個時候哥哥在瓜洲與水次倉起了沖突,難道他來交兌漕糧時受了欺負?倉官收糧時那些貓膩,李佑太懂了。不過這種苦差事,怎會輪到自己哥哥,莫非是父親有意錘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