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這次李佑不是日常政績,屬于特殊事件,又是河務方面的,所以太後谕示由工部叙功具奏,也是慣例。得了旨意,工部會同吏部、禮部翻經據典研究了五六天,也沒拿出獎勵方案。
不要以爲工部有意拖沓,這可是相當有技術含量的活計,不是想象中那麽簡單随便的。而且大明官場上關于政績考核方面規定的很具體,十分便于操作,但在叙功方面,條文不多,主觀性很強,變數也大。
例如同樣一件功勞,這位天子可能賞個伯爵,換個天子沒準賞賜世襲三品指揮使就打發了。現在慈聖宮對李大人的态度很微妙哪,給李佑叙功時必須要考慮到這點,所以工部和禮部、吏部很是頭疼。
畢竟李大人這個功績太特殊了,完全沒有先例,隻能分條列縷的一項一項斟酌。
獎賞種類有行文褒獎、遣使勞慰、加俸增秩、封贈家人、恩蔭後代、賞賜物品、升職遷官等類型。
行文褒獎、遣使勞慰都道是應有之義,不須多談,而麻煩的細節就在于其他幾項。
這日,工部尚書胡都老大人、吏部考功司新任郎中潘翔、禮部儀制司員外郎朱放鶴人手一杯熱茶坐在工部後堂小廳内,主要議題便是爲李佑叙功。
老尚書長歎一聲,這真是個燙手山芋。既要足夠虛榮,不能讓天下臣民議論朝廷小氣、冷落功臣,又不能太實在,免得惹火了皇太後。他估計吏部和禮部也曉得此事的内涵,派來會商的人選都很有意思。
考功司潘大人,曾與李佑共同号稱許次輔手下三大走狗之一,儀制司朱放鶴,既是宗室又是李佑的朋友。
可以看出,吏部尚書的意思是不能太虧待李佑。而禮部尚書的意思大概是要拿朱放鶴作爲擋箭牌,萬一李佑對賞賜心有不滿别記恨到禮部,自己與朱先生内部解決去。
矛盾歸矛盾,事情還得議,胡尚書先開口道:“今天務必要議出結果。本部先抛磚引玉,此次李佑功績,因爲也算死守不退和欲以身殉節,可比照文臣奮勇殺賊而小于救駕,如何?”
這點基本上是朝廷共識,朱放鶴點頭道:“先帝有過诏令,文臣殺賊者,兒子可世襲軍職。”
一般殺賊救駕這種功勞都是武職所得,但本朝有時出現縣令之類的文官在遇到叛亂時立下軍功,所以特意出了诏令,文官立軍功的,獎勵子孫世襲武官。
“若李大人是武官,便簡單得很了。”潘大人歎息道。
武官與文官不同,有大功時超擢并不稀罕,五六品一躍爲二三品也是可以的,這樣獎勵起來很容易。
而治國文官就不能如此了,一個知縣功勞再大,也不可能提拔成尚書大學士,能跳一個品級就是非常特殊的天恩浩蕩了。所以給李大人叙功,首先要考慮到他的中低品級文官身份,又要比照軍功,相對較爲麻煩。
胡尚書想了想,決定先從最容易的地方入手,“加俸這項,奏請賜食一品祿,如何?”
潘、朱二人均點頭道:“可。”
俸祿多寡不涉及任何實際品級,在官本位裏無足輕重,别說賜食一品祿,就是賜十個一品祿又能怎樣?再說李佑功勞又大又虛,與賜一品祿這種獎賞相當般配,說出去好歹有一品兩個字。
朱放鶴忽然又冒出一句:“一品俸祿雖多,可惜李佑這兩年領不到啊。”
“官位品秩方面,潘部郎是吏部的,有何見教?”胡尚書問道。
潘大人早有腹稿道:“如此大功,至少要升一品,授正五品官職,非如此不能酬功。”
其實從另一個角度看,李大人在當六品官時立了這個大功還是挺吃虧的。若此時他已經是二三品的大員,那麽救下了祖陵龍脈後,估計朝廷在官位上賞無可賞,隻能封伯爵酬功了。可惜啊…考慮起錢太後的态度,胡尚書皺眉沉思半晌,“李大人方至江都半年,不宜另遷。奏請授予正五品揚州府同知銜,其它仍兼原職如何?”
潘大人不置可否,朱放鶴插話道:“暫且如此奏請,到朝會上再議。”
正五品的基本盤定下,其它的勳位散階都好辦,勳修正庶尹,階奉議大夫,都是與正五品搭配的。
讨論完李佑本人,還得繼續讨論诰封恩蔭。各種封賞中,給官員本人的叫做授,給還健在的父母正妻的叫封,給故去的叫做贈,給子輩的叫蔭。詞各不相同,意義也不一樣,不能亂用的。
當然,這些賞賜中最核心的就是官員本人的品級,官員本人品級越高,封、贈、蔭的檔次也越高,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是也。
李佑的正妻沒什麽可讨論的,妻以夫貴,诰封爲宜人,在民間俗語裏可以稱作五品诰命夫人了。但關于對李佑長輩的封贈,又引起了不同意見,應該是诰封到父輩,還是追贈到祖輩?
最終朱放鶴一錘定音道:“李大人救了我高皇帝的祖父上三代陵寝,酬功也該追朔到他的祖父上三代,如此方顯皇家知恩!”
胡尚書和潘大人便都不反對了,接下來議論死人如何追贈,活人如何诰封。這方面禮部比較專業,朱部郎繼續發表意見:“若李輔世授正五品,以此爲準,故去祖先追贈品級應當升高,健在父母輩卻該照着五品下調。”
這倒是慣例,一方面照顧了死者爲大、祖先爲大的觀念。另一方面,已經死掉的即使追贈到一品又能有什麽實際影響?而活着的就該稍微壓一壓,留出去世後追贈的餘地。
潘大人身在吏部,自然對各種品級如數家珍,當即說出想法道:“可如此奏請,李大人高祖以下三代,追贈三品嘉議大夫。李大人之父可封正六品承直郎。”
嘉議大夫和承直郎都是文官相應品級的散階,而這些不具備實職意義的散階常常被拿出來當做追贈诰封名号。
朱放鶴提出異議道:“李大人之父不宜爲同文散階,不然李大人何以自處?換作六品兵馬指揮,左右隻要有品級就可以了。”
胡尚書和潘大人對此很無所謂,虛銜是什麽名号并不重要,死了後一樣還要有追贈。
話說兵馬指揮也是個完全沒有實務的虛職,隻用來當做榮銜的。不過有個特殊之處,按照習例驸馬的父親要被封爲兵馬指揮
朱部郎建議诰封李佑父親爲兵馬指揮,實話實說是某公主孕婦難得任性一次後傳出的意思,除了寄托她的小心思别無用處。
現在李大人的父祖輩們有了着落,自然母親和祖母們也少不了,各有各的稱号。于是又到了一個最關鍵也是最難定的項目上,那就是李佑的子輩如何封賞。
這比封贈父祖更加重要,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可能比李佑本人的封授還重要。畢竟傳宗接代觀念根深蒂固,一家一族的未來都寄托在下一代身上,下一代越優秀家族才能越興旺。
嚴格來說,到目前爲止李佑一家得到的封賞都是華而不實的,追贈诰封都僅僅是榮譽而已。而李佑本人限于自己的文官身份和官場規矩,隻能升上一品,無法再得到更多。
若隻有這些,那肯定配不上李佑的的大功,而不足之處都要從恩蔭上補回來。
胡尚書神情漸漸嚴肅,開口道:“若按文臣殺賊軍功論,以一子世襲軍職,本官奏請李大人恩蔭一子爲正五品千戶世職。”
“太低了!”朱部郎直言不諱道:“聽起來簡直是笑話!救護祖宗龍脈的功勞,不能封爵也罷,但隻值得一個五品千戶麽?說出去叫人齒冷。”
胡尚書再次皺眉,六部中工部雖然實惠最大,但在地位上卻是最弱勢的一個部。如果說吏部類比于文官,禮部類比于讀書人,戶部類比于商人,兵部類比于武官,刑部類比于胥吏,而工部卻隻能類比于匠人,這就是區别。所以他這個工部尚書沒有底氣去觸動太後的情緒。
錢太後對李佑的怨恨,滿朝皆知。别的獎賞項目高了那都是虛高,錢太後不會太在意。但這個恩蔭世襲才是世世代代與國同休的硬通貨,若給李佑定的太高,錢太後會怎麽想?
到時他這個工部尚書很可能從此被錢太後惦記上啊。如果爲了未來,結好李佑也未必不可以,但他都這把年紀了,不指望繼續有什麽發展,隻想安安穩穩的體面緻仕而已。
想至此,胡尚書堅持道:“世襲五品,如此恩典已經不小了,朱大人眼界不要太高。”
“這不行。”朱放鶴也堅持己見道:“不能讓天下人笑話朝廷寡恩,以我之見,世襲三品錦衣衛指揮使方可彰顯朝廷氣度!”
三品指揮使,還是天子近侍錦衣衛的,這不是給太後添堵麽…胡尚書想也不想的就要否定。
半天沒有出聲的潘大人望了望窗外日頭,“如此争吵也不是辦法,眼看日頭要落下,明日便是朝會。不如折中從之,叙爲正四品指揮佥事好了。”
“那便朝會上再議!”朱放鶴道。
熟知各項官職的潘大人不知爲何,感覺有什麽古怪,卻說不上來。
想了半天他忽然發現,如果李大人的父親成了兵馬指揮,兒子成了指揮佥事,這和驸馬的待遇一模一樣哪…本朝驸馬也是父親封兵馬指揮,兒子蔭指揮佥事,真是一個有趣的巧合。
朱部郎又道:“還有一事,李大人身爲文官,其子卻以要軍功蔭襲武職,這不合道統。還須加蔭一子才好,應當奏請準其另一子坐監後蔭尚寶司或者光祿寺。”
胡老尚書頭皮發麻,加蔭一子也是一種恩賞,本來李佑是夠格的,但是…不由得埋怨道,這朱大人是宗室身份,不怕太後報複,他是爲友人仗義出頭了,可也不替别人着想。
朱放鶴見胡尚書不說話,于是退一步道:“那便将争議之處都寫進奏本中,在朝會上裁決。”
次日是慈聖皇太後禦武英殿聽政的日子,胡尚書将連夜寫好的奏章攜帶着,其中幾處與朱放鶴、潘大人意見不同的地方寫的更是詳詳細細、清清楚楚,誰是什麽觀點一目了然。
到了殿中,前頭諸事議畢,胡尚書便出列奏事,将自己的章本讀了一遍。
這引起了滿殿細細碎碎的雜音,衆人又是交頭接耳的自發議論起來。其他都是中規中矩,隻有這恩蔭事項确實很有争議。
該賞賜李佑恩蔭五品、四品、還是三品?不用普遍發表意見,隻是三個選項,内閣大學士表态就足夠了。
武英殿大學士彭閣老當先說道:“恩蔭本身就是厚賜,千戶世職足矣!”
許次輔針鋒相對道:“大功大德在前,五品何以服人心?必須三品。”
其他大學士中,對李大人有好感的文淵閣大學士楊閣老自然贊同許次輔,文華殿大學士袁閣老出于對李佑的恨意,抛棄了中立立場也支持五品。而東閣大學士金閣老卻和稀泥的提出四品最好。
現在支持三品的兩個,支持五品的兩個,四品打醬油一個,不知不覺李佑的封賞問題又成了内閣角力場。自從年初朝廷大變後,近半年來很少有如此尖銳的對立時候,沒想到不經意間又因爲李佑這個導火索引發了内閣大佬們直接對抗。
武英殿中其他人看在眼裏,不禁感慨道:“若無李佑,天下太平,李佑一出,雞犬不甯。”
此人在内閣不過短短半年,但留下的印記太深刻了,或者說給别人的創傷太深刻了…他離開京師至今已經有七八個月,可是現在僅僅一個名字出現奏本上,就能将彭閣老、袁閣老這些老官僚的情緒挑逗起來。也許,還有珠簾後面寶座上的那一位。
内閣六個大學士中,隻有首輔徐嶽沒有說話,彭閣老滿懷期待的問自己盟友道:“元輔以爲如何?”
“李佑可以恩蔭正三品錦衣衛指揮使世職。”徐首輔緩緩說道。
彭閣老大驚,徐嶽怎麽會幫李佑說話?這不可能!雖然他與徐嶽不像過去那般親密無間,但也不至于讓徐首輔無原則的倒向李佑那邊啊。
别說彭閣老,整個武英殿裏包括錢太後都經異常吃驚。
徐首輔從袖中掏出一封奏本,“進殿之前,這封六百裏加緊奏本傳到本官手中。有泗州流民首領穆某企圖謀反并占據祖陵,被李佑與盱眙知縣合力剿滅…”
彭閣老無語,這李佑難道是有天命的人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