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王老頭的開導雖然不對症下藥,但大談功業激發了李大人強烈的功名心,倒也管用。使得向來不願意吃虧、做好事一定要留名的李佑便放下了“好人卻被誤解”的糾結,心道就當這是一次肥皂劇必有的狗血劇情罷。
反正洩洪救祖陵挺符合官方主流價值觀,被當地不明真相的刁民罵上幾百年就忍了。
爲何說李大人這個好人當的不甘心?因爲從另一個角度看,有組織有計劃的沉掉泗州城,也是一件救民于水火的大功德。不過這件功德八成要被遮掩在挽救祖陵的光輝之下,很難被認識到。
近幾十年來,堤高一尺,水高一尺,泗州外圍的淮湖水位已經被擡高到如此程度,這很危險。
别人對此沒什麽感覺,可是李佑擁有上輩子記憶,很清楚的知道後果,另一個時空裏的古泗州就是這樣和祖陵一起沉到了湖底。技術條件沒多大差别的情況下,泗州這個幾面環水的最低窪處幾乎注定要被淹沒在洪澤湖的擴張大勢下。
所以說以泗州周邊目前的水勢,發大洪水時一旦有了什麽意外,例如大堤決口,肯定不像以前那樣淹到城裏幾日就消退,那将是徹底的滅頂之災。
而且以如今的防洪技術,決口這種意外誰也不能保證杜絕的,不然黃河爲何能爲害幾百年根治不了?隻能盡量減少幾次決口罷了,但泗州城目前的形勢,還能經受得起一次決口麽?
除了李佑,别人誰能想象得到滿城沉湖的悲劇?如果全城百姓沒有提防的情況下,猛然間水漫全城,隻怕要“生民百餘一”了。這場景可以說是必然要發生的,區别隻是在哪一年而已,但最大的問題是,别人想不到會發生。
總而言之,如今的泗州就像個人所不知的定時炸彈,若能有計劃的提前趕走百姓并主動放水沉城,就相當于拆除定時炸彈,也算救了全城百姓的命。隻可惜,被救者不知道自己被救了。
這樣看來,打着保祖陵的幌子,将滿城百姓驅趕出險地,李佑倒也是問心無愧兩全其美,既保住祖陵和自己的命運,又百姓從未來的沉湖遭遇中解救出來。但他讨厭做好事被誤會的感覺,這才糾結了數日。
直到王老頭對他大吼一聲“功勞到手你還想那麽多幹什麽你又不想當王莽誰身上沒有污點這些承受能力都沒有還當什麽官員”,李佑才從糾結中擺脫出來。
世道裏很多事就是如此複雜,對和錯就是如此難以區分。
王老頭在盱眙、泗州逗留兩日,臨走之前,笑眯眯的對李佑道:“李大人在京中相識不少,若有需要,老夫可以不辭辛勞幫忙送信,不用擔心老夫累到。”
如果李佑想給次輔許閣老、吏部趙尚書、兵部盧尚書等人寫信,怕是有無數人願意辛苦代勞的送信。當然王老頭說幫李佑送信也隻是個由頭,借着送信機會能去拜訪那些聲名赫赫的大佬才是真。
對這點李佑心知肚明,不禁唏噓感慨人世變幻滄海桑田啊。前年剛認識時候,王老頭這監生出身的二流官員秉性軟弱,找陳知縣都畏畏縮縮的,唯恐别人不待見而傷自尊。現在的他,竟然有了主動拜訪閣老尚書的念想,真是一朝得勢膽大氣粗了。
不過如今從三品的分守蘇松道王大人确實也有資格值得大佬們賞臉接見和籠絡,順手人情李佑當然不會不做。
李大人随便給後台們寫了幾封信,托王老頭送去,就像當初他上京時,陳巡道和趙良禮大官人托他送信一樣。
送走了王老頭,李佑望着泗州城的防洪月門歎口氣。這兩日泗州附近的淮湖水位大漲,已經逼近了五年前的水線,幸虧前年加高了大堤,暫時還不很危險。
應該開始征發民役上堤分段守堤了,若守不住就…再想到今後不領情的泗州百姓,李大人略微體驗到了做好事做到淚流滿面的感覺。
不過舊的糾結去了,新的糾結又來了,如果今年水情沒有想象中的大,祖陵在沒有危險,那他李佑拆不拆定時炸彈?
李大人看完水情,回到俞家村吃午飯,并打算下午去州衙見見王知州,催促他征發民役。不對付歸不對付,但在這種事情上,他與王知州是連坐的,估計王知州也不敢弄鬼。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卻說李佑從泗州公館移至俞家村那日,泗州王知州正在公堂上斷事,忽有家人匆匆傳話,道是二夫人有急事請。
王知州素來寵愛小妾,聞言便放下案子,回了後衙。進房中便見自己那千嬌百媚花枝般的偏房馬氏正坐在床邊抹眼淚,而床上躺着個昏迷不醒的男子,再細看,卻是那馬氏的兄長馬千軍。
“這是怎麽回事?”王知州問道。
馬氏抽泣道:“聽說是那巡查河道的李大人打的,打完還送到州衙門口,虧得門子認識奴的哥哥,擡了進來治傷。也不曉得奴的哥哥怎麽得罪了他,他怎麽能如此狠毒…”
王知州明白了,八成是李大人昨日找自己爲那個什麽俞琬兒求情,被自己拒絕後便拿馬千軍撒氣。居然将人打完了送到州衙,就算有大勢力,但這未免太跋扈了罷!
李佑也是沒辦法,他打了馬千軍要做給别人看,最好的地點當然是在州衙,說不定就有哪個小吏衙役對王知州心懷不滿,便找他“檢舉揭發”了。
又見馬氏哭得凄切,王知州很心疼。他當初不過是個窮酸書生,無錢無勢隻會死讀書做八股,雖有色心但沒有什麽美人看得上他,心有不甘的胡亂娶了一房平庸夫人。直到連中鄉試、會試,做官做到了知州,這才尋到馬氏這個處處稱心如意的美人,平日視若珍寶的。
“不要哭了,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忍耐這幾日,本官便要那李佑償還。”王知州安慰道。
對李佑,王知州從一開始就是不喜歡和不歡迎的。這倒不是單純的嫉妒,做官做到知州的人,不會如此感情用事。而是因爲李佑的到來,妨礙了他的大計。
泗州這個凋敝荒涼地方,如今州城内外隻有幾千戶人家,連一些縣都不如,所以王知州很想換個地方做官。在知曉今年可能會發洪水時,他就瞄着祖陵打起了一些如意算盤。
隻須到汛期如此如此就可以立下功勞,飛黃騰達不見得,但肯定被獎勵升遷了…但是王大人的算盤打得響,沒想到發生了一些意外。上面派下了李佑負責洪澤湖南端沿岸河務,剝奪了他獨當一面的權力。
這個情況下把事做出來,那豈不都是李佑的功勞?王知州還沒有大方到這個地步。
若王大人曉得這是巡撫實在沒地方安置李佑但又不好抗旨,沒奈何才随便将李佑扔到與運河黃淮要緊地方相隔最遠的地區,理論上也是水情相對簡單、工作最輕省的地區,隻怕要氣的吐血。
不過王知州很快就調整了心态,李佑來泗州其實也無所謂。他李大人負責的是高家堰南半段到泗州這一帶,地界長達近百裏,所以正常情況下,不可能隻在泗州駐紮,總有北上的時候。
隻要趁李佑不在泗州時把事情做完了,那功勞還都是他王大人的,李佑半分也撈不到。而且他反手就可以彈劾李佑一個疏忽大意,讓他掉三層皮,保不保得住官位都難說!
抱着這個念頭,面對被打成半死的馬千軍和淚水漣漣的小妾,王知州克制住了,小不忍則亂大謀啊,這個要緊關口一定要忍住。
可是王知州忍耐了數日,隻見那李佑在泗州城外上蹿下跳,就是不肯離開泗州,甚至擺開了長期駐紮的架勢,他心裏便真替李大人着急。
明明都告訴過李佑,本地情勢很安全,不用過于擔心,他爲什麽還不走?他知不知道高家堰才是他該負責的重點地段?那四十多裏的高家堰南段沒有大員現場坐鎮,他就這麽放心?泗州大堤自有本官這個地方官看守,他在這裏指手畫腳不嫌喧賓奪主麽!
沒有人可以神話般的想象到祖陵和泗州都有沉湖的危險,但李佑卻對此緊張萬分的。
對于遲遲不肯離去的李佑,王知州忍耐快到了極限,他已經寫好了彈劾文本,打算向上告李佑一個“貪圖州城安逸,不肯赴堰上艱險”的罪名。
王大人給李佑安的這個罪名,從表面看似乎也很對,泗州再凋零也是州城,比高家堰沿線鄉村舒适的多。負責百裏汛情的李佑隻駐在泗州不動地方,在外人眼中是很有貪圖安逸的嫌疑。
巡撫也不能這樣放任李佑玩忽職守罷,王大人想道。隻要李佑能離開泗州,由他接手泗州河務,那麽一切都好說。